而“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鬼卒鬼王都是“穿着红绿的衣裳,赤着脚”的,“所以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不知不觉间,通常蒙在鬼上面的恐惧与神秘消失了,一下子就与我们读者的距离拉近了。
鲁迅:“我们相信:许多粗人都和我一样最愿意看的,就是活无常 ”,“人民之与鬼物,唯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请注意这里的几个称谓:“粗人”、“人民”,分明是在强调,与作为人民统治者的“神”不同,鬼,尤其是无常鬼,属于下层社会的普通百姓,是“我们”、“大家”的。
说到这里,鲁迅才着手给无常画像进行描述。
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腰间束着草绳,脚上穿着草鞋,脖子挂着纸锭;手上拿着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耸起肩膀,披着头发;一个“八”字的眉眼。头上顶着长方帽;长方帽的正面,直写着“正在捉你”或“你也来了”四个字。
这些都给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个“鬼”真有些其貌不扬,但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却是经常可以遇见的:这是一个“平民化”的鬼。
普通平民通常对无常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问:“为什么人们一见无常,又紧张又高兴呢?因为:
正人君子是何许人也?活着的“正人君子”只能骗鸟,若问如何糊弄民众,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所以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
这段话里引人注目地出现了“正人君子”、“公理”这些看起来不大协调的概念。查查有关资料,就可以知道,这里所说的“正人君子”指的是以《现代评论》杂志为中心的一批大学教授。
鲁迅对他们有一个概括性的介绍和评价,他们自我标榜“从外国留学回来”,自称“特殊的知识阶级”,所以,以“公理”的执掌者与垄断者自居,“以为国家没有他们就要灭亡”。这自然引起鲁迅的反感,因而展开了激烈的论战。
论战做详尽不是本文讨论重点,只想指出一点:这场论战构成了鲁迅《朝花夕拾》写作的重要的思想与心理背景,也就是说,鲁迅在沉浸于对家乡童年民间生活的回忆时,心中始终有这批“正人君子”作为“他者”存在着。
在我们引述的这段话里,鲁迅显然是将“敝同乡的下等人”与“正人君子”相对立的;而尤其有意思的是,当鲁迅谈到“敝同乡的下等人”与“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的命运时,实际上是把他自己放了进去的:他在与现代评论派的论争中,正是深受这些“正人君子”的“流言”“反噬”之苦。
也就是说,当这些“公理”的垄断者采用种种手段要将鲁迅逐出时,鲁迅就深切地感到自己与“敝同乡的下等人”处境与命运的相同,并且与他们一起感受着于无常鬼的世界的亲切与向往:既然阳间已经被这些“正人君子”垄断,那么,下等人(以及与他们命运相同的鲁迅先生)只能寄希望于“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
于是,又有了下面这番议论:
想到生的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无论贵贱贫富,最后都是“一双空手见阎王”。
穷人们又大多相信“死后轮回”的观念,死亡反而给他们一个重新投胎,改变现有命运的机会;因此,对于时刻感受着“生之苦趣”的穷人以及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不会将无常鬼视为“恶客”,这是很自然的。
无常比正人君子可爱当然,也还有佛教的“人生无常”的观念的影响;所以鲁迅又认为,“无常”鬼的想象正是将来自印度的佛教人生观的“具体化”,也算是“中国人的创作”吧。而构成这种死的想象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在“死亡”面前不分贵贱贫富人人平等,作为这种观念的具象化,“勾摄生魂的使者”无常是不徇私情的,算得上“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饱受人间“公理”垄断者的欺压,时时“衔些冤抑”的“敝同乡的下等人”对这样的阴间及其使者无限神往,就是可以理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