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三首诗,都围绕“照镜”这一日常行为展开,但侧重点各有不同。宋自逊重在哲理思辨与内省修心,胡奎借镜感叹时光流逝与人生际遇,高启则以简洁的语言点明镜子的局限与人心难测。它们共同展现了古人对于镜子、外表、内心、时间、人生等问题的深刻思考。
匣中青镜秋月明,妍嗤毫发无遁形。
人心不同有如面,青铜照面不照心。
人心本灵本虚静,谁实昏之私欲胜。
匣取青铜且勿开,自照心中大圆镜。
这首诗从一面清晰的镜子说起。诗人宋自逊看着匣子里的青铜镜,它光亮得如同秋天的月亮,能够清晰地照出人脸上的美丑(妍嗤),连最细微的毛发都无法隐藏(毫发无遁形)。这里的描写非常直观,突出了镜子作为物理工具的特性:真实反映外表。
但诗人笔锋一转,点出了镜子的局限。“人心不同有如面”,每个人的心思就像他们的面孔一样,千差万别。
然而,“青铜照面不照心”,这光亮的镜子,只能照见人的外貌,却无法映照出人内心的真实想法。这句点明了全诗的核心,从对外物的观察转向对内在世界的思考,引出了物理之镜与心性之镜的对比。这让人想起俗语“知人知面不知心”,镜子虽能辨貌,却难识人心。
那么,人心为何难以被照见,甚至有时连自己都看不清呢?诗人接着解释:“人心本灵本虚静,谁实昏之私欲胜。”他认为,人的本心,原本是灵明、虚静、纯粹的,如同干净的镜面。是什么让它变得昏暗不明呢?是“私欲”在作祟。
私心和*像尘垢一样蒙蔽了心灵,使其失去了原本的光亮。这里的观点,隐约可见宋明理学中关于“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影子,强调了修身养性的重要性,要去除私欲的遮蔽,恢复心灵的本来面目。
同时,这种“本心清净,被物欲所蔽”的看法,也与佛教中关于“佛性本有,被烦恼所障”的说法有相通之处。
既然物理的青铜镜无法照亮内心,那该怎么办呢?诗人给出了答案:“匣取青铜且勿开,自照心中大圆镜。”他说,我们不妨先把匣子里的青铜镜收起来,不用它来照外表了。
真正应该做的,是“自照”,是向内观看,观照自己心中的那面“大圆镜”。“大圆镜”一词,明显带有佛教意味,特别是禅宗常提到的“大圆镜智”,指佛的智慧如同圆满、清净、光明的大镜子,能够无差别地映照万事万物。
诗人借用这个概念,是鼓励人们进行内省和自我观照,通过修养内心,达到洞察自我、明辨是非的境界。这面心中的镜子,才是真正能照亮一切,包括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和*的。
整首诗由物及心,层层递进。从青铜镜的明亮,说到其照面不照心的局限,再探究人心被遮蔽的原因,最后提出以内省的“大圆镜”来观照自我的方法。语言朴实,道理却很深刻,引导读者从关注外在转向修炼内心。
潘郎买得扬州镜,团团比似扬州月。
持向扬州住十年,旦暮照人头上雪。
明月楼前问月人,琼花观里赏花春。
回头不觉红颜改,对面应嗟白发新。
男儿立功当及早,莫向潘郎镜中老。
这首诗是诗人胡奎写给一位姓潘的镊工的。镊工是古时替人拔除脸上、头上多余毛发(包括白发)的工匠。
诗歌的开头很有画面感:“潘郎买得扬州镜,团团比似扬州月。”潘师傅买了一面扬州产的铜镜,它圆圆的样子,就像扬州那有名的月亮一样皎洁。
扬州在唐宋元明时期都是繁华之地,扬州产的铜镜工艺精良,享有盛名,这里既点明了镜子的来历和品质,也用“扬州月”这个意象,为全诗奠定了一种带点感伤和怀旧的基调,让人想起不少与扬州、月亮相关的诗句,比如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
接下来,诗人写这面镜子的用途和见证:“持向扬州住十年,旦暮照人头上雪。”潘郎拿着这面镜子,在扬州一住就是十年。他每天早晚(旦暮)都用这镜子,不是照自己的青春容颜,而是照出别人头上的白发(雪)。
这句很巧妙,既写出了潘郎的职业特点——与白发打交道,也暗示了时间的流逝,十年光阴,镜子照见的“雪”越来越多。镜子成了时间的记录者。
然后,诗人回忆起过往的扬州生活:“明月楼前问月人,琼花观里赏花春。”明月楼、琼花观都是扬州著名的景点。想当年,也曾是青春少年,在明月楼前对月抒怀,在琼花观里欣赏春花烂漫。这是多么美好的青春岁月!
然而,“回头不觉红颜改,对面应嗟白发新。”一转眼,青春的容颜(红颜)不知不觉已经改变,对着镜子,只能感叹(嗟)新添的白发了。这里的“对面”,既可以指镜子对面的人(潘郎的顾客,或者潘郎自己),也可以指时光的无情。往日的风流少年,如今已是两鬓斑白。镜子无情地映照出这种变化,引发了深深的感慨。
这种由镜照白发引发的时光易逝、容颜易老的感慨,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主题。李白就有“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名句。胡奎在这里,是借潘郎这面特殊的镜子,抒发了普遍的人生慨叹。
最后,诗人发出了劝勉:“男儿立功当及早,莫向潘郎镜中老。”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要趁早,不要等到在潘郎的镜子里只看到自己一天天老去,才后悔蹉跎了岁月。这既是对潘郎的劝勉,可能也是诗人的自警,或者是对当时友人的普遍寄语。
人生短暂,应当珍惜时光,积极进取,实现抱负。这让诗歌在感伤之外,多了一份积极的意味。
全诗从一面具体的扬州镜写起,通过镊工潘郎这个人物,巧妙地将扬州风物、个人职业、时光流逝、人生感慨和功业追求结合起来,情感真切,语重心长。
君家青铜镜,价重比黄金。
空持照人面,不持照人心。
高启的这首《照镜词》非常短小,只有四句,二十个字,但言简意赅,意味深长。
诗的开头两句是:“君家青铜镜,价重比黄金。”“君家”可以理解为你家,或者泛指某人家的。这家的青铜镜,价值贵重,可以和黄金相媲美。这首先点明了镜子的贵重。
在古代,制作精良的青铜镜确实是贵重物品,尤其是那些工艺复杂、尺寸较大或者有特殊纹饰的。说它“价重比黄金”,虽然可能略有夸张,但强调了这面镜子在外在价值上的不凡。
然而,重点在后两句:“空持照人面,不持照人心。”“空持”,是白白地拿着、徒然持有的意思。“不持”,是不能够拿来、无法用作的意思。这面贵重的镜子,它能做的,仅仅是(空持)照出人的面貌,却不能够(不持)用来映照人的内心。
这与宋自逊《照镜辞》里的“青铜照面不照心”意思完全一样,直接点破了物理镜子的根本局限。无论镜子多么名贵,多么清晰,它能反映的,永远只是表象。
这首小诗,就像一则格言。它用极其精练的语言,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外在的价值(价重比黄金)与实际的功能(照面不照心)之间可能存在的落差,以及外表与内心的巨大差异。人心难测,世事复杂,仅凭外表去判断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这如唐太宗那句名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唐太宗将“镜”的意义拓展到了历史和人际关系,用以反思和借鉴。而高启这里,则聚焦于物理铜镜本身的局限性,强调它无法深入人心。
高启生活在元末明初的动荡年代,他本人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在那样一个世事变幻、人心叵测的环境里,这首诗或许也寄寓了他对识人难、世情险的感慨。一面价值连城的镜子尚且照不见人心,那么在现实生活中,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又谈何容易呢?
这首诗虽然短,但对比强烈,哲理明显。它没有像宋自逊那样进一步提出“自照心中大圆镜”的解决之道,也没有像胡奎那样联系具体人物和场景抒发时光感慨,而是以一种近乎断语的方式,直接揭示了“照面”与“照心”的矛盾,引发读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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