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光
1970年下半年,空军军宣队多次召开学习“首长”(当时空军军宣队称L.B儿子林立果为“首长”)讲话精神的动员会。为了更好地学习理会“首长”讲话的精神,216发动机研制工作完全停顿,全体人员集中在发动机附楼(3号楼后东北处,现在已被拆除)二层会议室,每天三个单元进行学习讨论,当时我住在城内北新桥,几乎每天都是在晚11点多钟才回到家。
军宣队宣扬的“首长”讲话精神是什么呢?
简单地讲就是“通过三大革命实践达到思想改造的目的”(大意),具体讲就是:工人生产产品不是目的,是通过生产产品达到思想改造的目的;农民种地生产粮食不是目的,是通过种地生产粮食达到思想改造的目的;军人打仗消灭入侵的敌人不是目的,是通过消灭入侵的敌人达到思想改造的目的。
对L.L.G宣扬的这套东西,大家都无法接受,因此军宣队要求我们反复学习,认真讨论,在深入学习“首长”讲话的基础上,来提高大家的认识与思想觉悟。在讨论中,老师们基本上不敢谈及真正的思想,只是敷衍了事地泛泛而谈。
但是几位老工人却不同了,与驻我们单位的军宣队队员(据称是空军某单位的文化教员,此人做报告时,不看讲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能讲两个多小时),天天开展辨论。
老工人同志说,敌人拿枪带刀地冲上我方阵地时,在这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当然是消灭敌人是目的,怎么能说消灭敌人不是目的?
军代表当然用很多革命词汇,来说明消灭敌人绝对不是目的,改造思想提高觉悟才是目的,以维护“首长”的“光辉形象”。就这样学习讨论了近半个月,突然在12月25日的晚上十点左右,学习讨论会结朿前,军代表说,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不能仅仅抓革命(指学习讨论),我们也要抓生产。
你们不是有计划要搞216发动机的长期试车嘛,明天上午我们就搞发动机的长期试车,要在全行业(指当时空军进驻的各单位)中树立“抓革命促生产”的标兵(即样板)。
216发动机是一台短寿命的发动机,我们在修复了几台美制残骸发动机后,有计划想摸摸它到㡳有多少寿命,有一个长期试车的打算,但如何试车即试车大纲还沒有讨论拟定。
当军代表宣布第二天进行长期试车后,我们讨论后决定第二天上午先进行一次4小时连续试车,并草拟了试车程序,即发动机启动后先在80%转速下运转30分钟,然后在95%转速下运转两个小时,再回到80%转速下运行30分钟,以检查发动机及各项设备是否有异样,并予以调整;调整工作结朿后,将发动机推到98%状态,运行10分钟…。讨论一直到10点半,我回到家中己11点半了。
26日一清早我赶到三馆试车间,准备参加216发动机的长试,这时支部*过来通知我:陈光你现在去教研室参加对XXX的批判会,长试你就不要参加了!
在那个“阶级斗爭为纲”的时代,我只得灰溜溜地服从安排,从试车间转到三号楼101房间,从生产战线转战到阶级斗争战场,参加陪斗,接受教育。可是人虽然坐到101号房间,却竖着耳朵倾听从三舘传来的发动机开车时的轰呜声,心里却在默默地思念着发动机试车进行到什么阶段了,专听那匀匀的发动机运转的轰呜声,却听不进众人对XXX的批判声。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轰呜声后,发动机发出的声音变得轻而柔和了,我知道发动机已在95%转速下连续工作了两小时,现在到了转速降至80%转速以便检查维修的阶段了。
突然!发动机轰鸣声戛然没有了,表明发动机紧急停车了,是什么情况?
我恨不得立即赶去,但是批判会还在继续进行,脱身不了,这时心里在着摸,可能出现了什么情况,发动机可能在哪地方出问题,根本沒想到是出了人身事故!
12点多,批判会一结朿,我就冲出会场直向三馆奔去,进到三馆后只觉三馆内冷冷清清,没见到一个人,走到试车间,大门紧闭,通过门上的玻璃窗向内看,发动机完整地装在试车台架上,室内陈设不像发生过重大事故,那倒㡳出了什么事呢?
带着众多的疑问走出三馆大门,迎面碰着回三馆午休的蒋浩康老师,他家居北京工业学院(现北京理工大学),每天中午在三馆办公室午休,他是当天216发动机长试的人员。只见老蒋一幅哭丧着脸低头走过来,我急忙冲过去,问倒㡳发生了什么事情,长试的发动机突然停车?
他轻声地说道:周济死了!
周济是发动机结构教研室的老师,当时是我们搞216发动机分队的分队长,是这次长试工作的组织者与领导者。经过蒋浩康的介绍才知道出事的过程。
在发动机在95%状态下运转120分钟后,按计划将发动机转速拉回到80%转速对发动机与台架设备进行检查、调整。
周济进入试车间,发现在试车中将几扇试车间屋顶两侧的玻璃窗振落而关上了,这几扇窗子打开时是发动机运转时的进气通道,一旦全部关闭,发运转起来,那可是极端危险的。
为此,周济让负责监视仪表的XXX同志爬上屋顶去将关闭的窗子重新打开,周济在还在运行的发动机两侧仰头对XXX同志进行指挥。忽然在屋顶上的XXX同志以及在控制间的其它同志找不到周济了,还以为他去卫生间了,周济是这次长试的组织与领导者,他不见了就成了群龙无首,就在大家分头寻找周济时,在屋顶的XXX同志突然发现在试车间屋子北面的挡风墙下躺着一个死人。
在当时学校只要出现某些异常现象,军宣队都称为“阰级斗争新动向”,突然出现死人,那肯定又是严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了,所以有人马上打电话到大队部(即系办)报告,说在试车间外发现了死人,是一起阶级斗争新动向,让大队领导来处理。
此时在屋顶的XXX同志经过对衣著的仔细辩认,发现此人正是大家在寻找的周济,于是他大声呼叫赶快停车,同时让人去找当时驻四大队的校医院孟大夫(当时校医院将大夫分派到各个大单位),孟大夫到现场一看吓坏了,只见周济的头碰到挡风墙,头盖骨有几块掉落在地上,脑浆已外露,孟大夫马上打电话要来救护车,将已基本无生命气息的周济运送到三院。
在发动机试车间内,发动机是南北向地固定在台架上,发动机的尾喷管朝北,距墙约3米,在墙上开有排气用的大孔,孔中装有一个大直径长约2米的钢制排气管,排气管正对的是北航与地质学院间的小马路,为避免试车时发动机喷出的燃气,对过往行人的冲击,专门在靠近小马路边上做了一座挡风墙。
在发动机连续在大功况下工作120分钟后,人的双耳己被振得麻木了,听不见任何声响,因此当发动机下拉到80%转速时,参加试车的人感觉不到发动机发出的吼声,而且进气与排气也见不到絲毫迹象,所以周济进到试车间后,感觉不到发动机还在运转中,当他仰头指挥时不小心退到发动机尾喷管与墙上排气管间的空挡中,瞬间被发动机的高速排气冲出排气管,类似鱼雷从发射管发出时一样被水平地发射出去,头脑一下撞击到挡风墙上被击碎。这显然是一次严重的生产事故,周济的死也打破了军宣队要树立抓革命促生产样板的美梦。
周济是北航发动机系1961年的毕业生留校任教的,毕业时已是中共党员,他的爱人周蓉是北京航校毕业生,当时在航空部第四设计院工作,两人育有一子,周济死时儿子还不满一岁。30多年后,约在2004年左右,温俊峰院士来北京参加每年的院士大会时,找到我约我一起去探视周蓉。
温院士原来是我们发动机结构教研室的党支部*,周济曾在温手下工作过几年。文革中温为照顾夫妻关系调到贵州011设计所当总设计师,后转到山东烟台大学当教授。由于他在011二所工作时,为空军所用发动机进行过几次攺进,使战机性能有明显提高,深受空军的赞誉,后被评为院士(评上院士时已离开011二所)。
温院士一直关心周蓉的处境,据说曾多次给周蓉打过电话,这次利用来北京开会的机会,约我一同到四院家属区去探望周蓉。在谈话中,谈到了周济死后的情况,令我与温院士都大为吃惊,竞然有这种偷天换日的怪事!
周蓉的哥哥当军宣队告周蓉的时是驻甘肃某部的师长,周济出事后,他立即来北京,找到军宣队了解情况,军宣队为了逃避责任,将明明是生产责任的事故,竟然说成是周济之死,是周济畏罪自*的。
哥哥说,周济有一位兄弟,解放前曾是长江某处的水上巡警,现在他的哥哥为此已被揪出,周济害怕受到影响,因此用自*结朿他的生命。军宣队的一派胡说,当然被她的哥哥驳倒,几经谈判后,军宣队才羞羞答答地表示,周济的死是一起严重的生产责任事故!
这个事,好像当时从事216发动机研制的同志都不知道(支部*是否知道,我沒问过)。军宣队的这种做法,实在令人发指,败坏了军队信誉。
如果不是这次隨温院士去探望周蓉,我也不会知道这个信息。想想看,当周济清早离家时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几小时后他的年轻夫人却在三院太平间见到遗体,她该多么伤心难过!这时军宣队告知她,周济是畏罪自*的,这不是向伤口上涂盐吗?
周蓉的精神、情感受到多大的打击啊!我真不敢往下想了。好在有她哥哥来为她,为周济爭回了应有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