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上萧萧雨
——咏秋雨古诗词赏析(四)
王传学
秋雨梧桐,是最经典的伤秋意象组合,古代诗词中的秋雨大多是落在了梧桐叶上。
最早将这两者组合在一起的,是唐代诗人孟浩然的名联: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这是流传颇广的名句。这两句诗的意思是:有几抹微云淡淡地飘荡在银河间,稀疏的雨点滴在梧桐叶上。这都是以景为心情导引的形象吟咏。 微云、河汉、疏雨、梧桐,均是平常之物,而诗人把这四种物象由两个动词巧妙地串连起来,组成一幅静谧清幽的秋夜画面。“淡”、“滴” 二字就是诗中之眼,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淡”写视觉形象,“滴”状听觉体验,活现出微云将散未散之时,夜雨欲住未住之际的诗意境界。读者只要闭上眼睛,这个极富动感的优美画面,便会立时清晰地浮现出来。
而诗中直接将“秋雨”“梧桐”组合在一起的,当属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他在《长恨歌》中写道: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长恨歌》被誉为千古绝唱的长篇叙事诗,作于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年)十二月。白居易时年三十五岁,任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一天,他与在当地结识的秀才陈鸿、王质夫同游仙游寺,谈起五十多年前的天宝往事。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及相关遗闻传说,让三人不胜感慨。他们唯恐这一稀世之事,与时消没,不闻于世,王质夫遂提议,由擅长抒情的白居易为之作歌,由陈鸿为之写传奇小说《长恨歌传》。于是,诗、传一体,相得益彰。白居易由此被呼为“《长恨歌》主”。
节选部分的前四句写唐玄宗李隆基回到宫中,看到水池庭苑依然如故;太液池的荷花、皇宫里的杨柳,还是那样娇媚动人。那荷花就像贵妃美丽的面容,柳叶就似她的双眉,面对此景,叫人如何不伤心落泪?“未央”,汉有未央宫,这里借指唐长安皇宫。接下来两句写李隆基熬过了春风拂面、桃李盛开的夜晚,却难度秋风秋雨吹打梧桐落叶的时日。上句呼应前文“春从春游夜专夜”等句,暗示李、杨昔日形影相随缠绵甜蜜的爱情;下句开启下文“西宫南内多秋草”等句,点出李隆基目前形影相吊思念欲绝的处境。诗人以时光和景物烘托人物的思想感情,把秋天与春天进行近距离地观照、对比,使李、杨前后境遇的大起大落,更为鲜明地表现出来,给读者以更强烈的心灵震撼。最后两句写西宫、南内到处都是枯黄的秋草;台阶上落满了红叶,无人清扫。这两句用凄凉的气氛、环境,烘托出李隆基居处的荒凉冷落和后期生活的痛苦孤独、百无聊赖。其中所突出的衰草这一意象,和人物的心情是对应的,同时暗示了被隔离的处境。
这首著名的长篇叙事诗,以“长恨”为中心,生动地描绘了唐玄宗、杨贵妃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及悲剧结局。其中相当复杂的情节,只用精练的几句话就交代过去,而着力在情的渲染。诗人从反思的角度写出了造成悲剧的原因,但对悲剧中的主人公又寄予同情和惋惜。全诗写得婉转细腻,却不失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明明是悲剧,却又那样超脱,实为浪漫与古典兼备的绝妙典型。读后令人荡气回肠,不愧为千古绝唱。
诗中的“秋雨梧桐”这一意象,营造出秋季悲凉的气氛和凄清的意境,成为诗词中表现离情相思的典型意象。
唐代词人温庭筠《更漏子》中的梧桐秋雨,创造了凄苦零落的艺术氛围: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唐圭璋先生评述此词:“此首写离情,浓淡相间,上片浓丽,下片疏淡。”(《唐宋词简释》)上片是温词惯常写法:华堂锦室与美丽思妇的组合。前三句写室内,炉烟袅袅着,蜡烛滴着红泪,照着秋意满堂,本来就难成眠的人儿,被这明暗不定的烛光搅得更加愁肠百结。后三句掉转笔头写女主人公。“薄”、“残”,是主人公辗转难眠情状的具体写照,下一句的“长”“寒”正是紧扣这儿而来。这三句,以视觉、知觉、触觉等多种感觉不厌其烦地强化着女主人公的难眠,针脚很是细密。
下片一改上片的繁言缛句,紧扣着上片的“秋思”,直下淋漓快笔,将情语景语有机融为一体。“不道离情正苦”,直抒情语,点明上片后三句之因,并将“秋思”具体指向于别后的苦恋。末三句,从听觉写“三更雨”“滴到明”,主人公听了一夜的雨声,定是整夜未成眠,可见离情之深;夜雨不像是落在梧桐叶上,倒更像是滴滴砸碎在人的心里,“叶叶”“声声”的叠用,把“长”“苦”从声音的角度具象化,词人以叠字的方式将声音拉长,从而实现雨声由夜至晓的绵延。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中的“梧桐”和“雨”本是愁苦的意象,因此能加重人的愁思。“不道”却把无知无觉的自然现象同人物的情感联系起来,离情原已够苦,再加上无情秋雨的撩逗,又怎能使人忍受得了呢?“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具体描写梧桐、秋雨给人带来的愁思:秋雨沥沥,点点滴落到梧桐的叶子上,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滴嗒声响,由远而近,断断续续传来,声声传到耳际,滴在心头,撩拨着女主人公灵魂深处的痛苦琴弦。秋雨的无边无际,正如她离愁的无边无际;秋雨的连绵不停,正如她离情的连绵无尽。亦情亦景,情景交融,创造了凄苦零落的艺术氛围。
北宋词人晏殊《踏莎行》中的梧桐秋雨,景中含情: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此词写别情,深婉含蓄。以结句为最妙,蕴藉而韵高,颇耐赏玩。
上片起首三句“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说没有波涛的险阻,要往瑶台仙境,也有路可通,原来可以双飞同去,但当时却没有这样做;此时“思量”起来,感到“不合”,有些后悔。碧海,指海上神山;瑶台,指陆上仙境。接着两句“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是说放弃双飞机会,让“意中人”轻易离开,此时后悔莫及,可就是“山长水远”,不知她投身何处了。“轻别”一事,是产生词中愁恨的特殊原因,是感情的症结所在。一时的轻别,造成长期的思念,“山长”句就写这种思念。
下片,“绮席凝尘,香闺掩雾”,写“意中人”去后,尘凝雾掩,遗迹凄清,且非一日之故。“红笺小字凭谁附”,音讯难通。“高楼目尽欲黄昏”,既然人已远去,又音讯难通,那么登高遥望,也就是一种痴望。词中不直说什么情深、念深,只通过这种行动来表现,显得婉转含蓄。后接以“梧桐叶上萧萧雨”一句,直写景物,实际上景中有情,意味深长。
晏殊整整做了五十年的高官。他性格“刚峻”(《五朝名臣言行录》),处事谨慎,没有流传什么风流艳事。但他词中写离愁别恨的却颇多,这可能和当时写词的风气有关。酒筵歌席上信手挥写,以付歌妓、艺人歌唱,内容不脱晚唐、五代以来的“艳科”传统;也可能和文学创作的特点有关,它可以描写人们的普遍感情,不限于作者的自我写照。
宋代词人李清照《声声慢》中的梧桐秋雨,充满哀愁: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写于李清照生活的后期。词人经历了国家危亡,故乡沦陷,丈夫病逝,金石书画全部散失,自己流落在逃难的队伍中,饱经离乱,所以这里的愁是深愁,浓愁,无尽的愁。
词一开头就用了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词人好像有所寻求,但又不知道要寻求什么。这时她已经历了国破、家亡、夫逝的沉重打击,生活中美好的东西都已不存在了,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可寻觅,也没有什么需要寻觅的了;但词人还是希望找点什么来寄托自己空虚寂寞的情怀,支撑自己孤苦无助的人生。但寻觅的结果只能是“冷冷清清”,周围的环境是一片凄清冷落,更让人感到现实的孤苦无援。“凄凄惨惨戚戚”,写词人内心的凄凉、悲苦、惨戚的情绪。这三句都在表现词人的愁苦无聊,寂寞哀伤,但各有侧重,第一句写神态,第二句写环境,第三句写心情,第二、三句又是第一句“寻寻觅觅”的结果。“冷冷清清,先感于外;凄凄惨惨戚戚,后感于心,进入愁境。”(吴熊和《唐宋词通论》)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刚觉得有点儿暖和却又变冷了,这是秋天的时令特征。人在天气多变化时,是很难适应的,更何况是年岁已大,身体衰弱,又遭遇了如此不幸的人,就更是对天气的变化特别敏感,更觉得难以调养适应了。为了适应这多变的秋天时节,词人想以酒御寒,但“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酒是“三杯两盏”,量少,又是“淡酒”,怎么能抵挡黄昏时的阵阵秋风呢?淡酒不敌风寒,饮酒也不能排遣忧愁。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雁飞过去,正令人伤心,原来雁是我过去见过的。这里我们可看到三层意思:雁飞过去了,雁叫声声,凄厉哀婉,正令人伤心,原来大雁是老相识了,触动我内心的创伤已不止一次,现在又来触动我,使我伤心难过;古代有雁足传书的传说。雁以往是给我带过信的,给我安慰,现在丈夫已逝,亲戚离散,雁飞过去无信可带,不能再给我安慰了,使我伤心;词人的故乡在北方,而此时词人沦落南方,秋天北雁南飞,引起了对故乡的思念,所以使她伤心。雁在北方就相识,现在看到雁不是在故土,而是在异乡,发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寄托怀乡之意。
词的下片承接上片。“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黄花”指菊花。眼前满地菊花,虽然开得很多,但已经憔悴折损了,又有谁愿去摘取呢?“憔悴损”既是写菊花,也是自喻。通过菊花折损、无人惜花的叙写,表达了词人自叹自怜的悲秋情绪。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一个人坐在窗边,像守着什么东西一样,百无聊赖,希望天早一点黑下来,看不到窗外一切使人伤心的东西,但天偏偏与人作对,越等越觉得时间漫长,度日如年。寂寞难耐,好不容易等到黄昏,等来的却是更令人伤心的东西:“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风吹梧桐叶,萧萧瑟瑟,本已悲凉,又加细雨滴到梧桐上,更助悲凉。李清照是位敏锐善感的词人,雨打梧桐点点滴滴,好像敲击着她破碎的心灵,使她悲伤至极。
这种种情形不断地折磨词人,情何以堪?所以词人最后冲口而出:“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次第”是说这种种情形或这种种光景。这种种情况加在一起,一个“愁”字怎么可以概括得了!“愁”说不清楚,用人间文字和语言概括不了,写出了无尽的愁绪,传达出种种难以言传的哀痛。
这首词是在国破家亡、流落异地时写的,词中诉说了词人孤愁无助、生意萧条的处境,寄托了极其深沉的家国之思,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宋代词人赵长卿《一剪梅》中的梧桐秋雨,别是一段忧愁:
霁霭迷空晓未收。羁馆残灯,永夜悲秋。梧桐叶上三更雨,别是人间一段愁。
睡又不成梦又休。多愁多病,当甚风流。 真情一点苦萦人,才下眉尖,恰上心头。
词的上片是写秋雨蒙蒙似乎笼罩着一层烟雾的景象,既而转入秋天的晚景;下片写独自躺在异地旅馆的床上,倾听着窗外梧桐叶上的雨声,“别是人间一段愁”。一个“愁”字写出了一片迷茫凄冷、羁旅孤寂的情怀,抒发了相思之情,感叹人间真情缺乏。这种愁是一种失落的深悲。“才下眉尖,恰上心头”,与李清照《一剪梅》中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有着极其相似之处。这句词把抽象的愁思具体化、形象化,并且能“上”能“下”,不事雕琢,深刻隽永,将这种愁思表达得清俊疏朗。
宋代词人张元干《眼儿媚》中的秋雨滴梧桐,烘托了凄凉的晚景:
萧萧疏雨滴梧桐。人在绮窗中。离愁遍绕,天涯不尽,却在眉峰。
娇波暗落相思泪,流破脸边红。可怜瘦似,一枝春柳,不奈东风。
写艳情是宋词创作的主流倾向,任何一位宋代较为出色的作家在这方面都有优秀之作。张元干以南渡以后书写爱国心志的作品闻名,然这首艳情词同样别具魅力。“绮窗”之内的佳人,面对雨打梧桐的凄凉晚景,不禁思念起远在天涯的离人。这段离愁都聚集在“眉峰”,紧锁的眉头说明了一切。思念之极,就抑制不住相思泪流,以至将脸上的红色化妆都流“破”了。结句的比喻,与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有异曲同工之妙。
南宋词人周紫芝《鹧鸪天》中的梧桐秋雨,渲染了凄清的环境: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这首词以今昔对比、悲喜交杂、委婉曲折而又缠绵含蓄的手法写雨夜怀人的别情。
首两句写室内一灯荧荧,灯油将尽而灯光转为暗红,虽说是乍凉天气未寒之时,但那凄清的气氛已充溢在画屏帷幕之间。这里从词人的视觉转到身上的感觉,将夜深、灯暗而又清冷的秋夜景况渲染托出。
“梧桐”二句,写出词人的听觉,点出“三更秋雨”这个特定环境;此系化用温庭筠《更漏子》下片词意:“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温词直接写雨声,间接写人,这首词亦复如此。这秋夜无寐所感受到的别离之悲,以雨滴梧桐的音响来暗示,能使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感受更富感染力量。所谓“叶叶声声是别离”,与欧阳修的“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玉楼春》)异曲同工,都是借情感对声音的反应表达由此构成的心理影响。那“空阶滴到明”和“叶叶声声是别离”,同样都是为了更深入地刻绘出别离所带来的悲苦心情。
秋雨不似春雨,缠缠绵绵、淅淅沥沥一整个春天;也不似夏雨,狂风暴雨、来去匆匆;更不似冬天,寒风凛冽、阴冷哀怨。秋雨有着秋天的清高,有着秋天的寂寥,有着秋天的悲伤。它洗净了一整个夏天的酷暑,带来了秋天的基调和文人的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