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人生有八种苦,分别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与放不下。生老病死乃无可奈何的自然规律,没人能逃脱;爱而不得生离死别,尤其悲伤,更别说想得到而得不到得到了又失去了。而放不下则是人类愁苦的根本所在,这就是佛家一直反对的执念。要是能放下执念,像庄子一般齐万物,那世界将风轻云淡,而人也逍遥自由了。
人人做不到,但人人渴望解脱,这就是宗教产生的原因。
生而为人,愁苦是难免的。认识到这一点,也许我们的心能好受一点。
从风流皇帝到阶下囚的李后主,在失去了家国之后,终于认识到,“人生愁恨何能免”:《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饱经离乱的李煜终于明白,在愁恨面前人人平等,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愁云惨淡,每个人的心中,都在最隐秘的地方,藏着一种叫哀愁的东西。
从人的情感来说,愁是形色各异的。中国人深受农业社会“安土重迁”思维模式的影响,这让我们对故土家园有特别深刻的眷恋,家乡的鸡鸣狗吠和袅袅炊烟,时时刻刻萦绕心头,因此乡愁是诗人笔下最美丽也最普遍的愁思。
古人重视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意味着漂泊,意味着远离家乡和朋友,因此离愁又是诗人笔下常见的题材。
杨柳依依牵绊着离愁,隋堤上洒满了离人泪,灞桥与长亭歧路与渡口,中国诗歌中氤氲着离愁别绪。
诗歌既是情感艺术,其实更是形象艺术,说白了就是情感与意象融合的艺术。没有情感的意象,像假花一样了无生机;只有情感而没有意象的诗歌,那就是祥林嫂般无趣的自言自语,因此,如何将无形的情感转化为有形的意象,这是一个技术活。
愁思本来是无形的,如何把愁思形象地表达出来,让别人心有戚戚焉,这就考验诗人的想象力了。
在杂曲歌辞《长命女》中,一个无名作者这样写道:
云送关西雨,风传渭北秋。
孤灯然客梦,寒杵捣乡愁。
漂泊异乡天涯孤客的思乡之梦被孤灯点燃,而那绵绵的乡愁竟然有了形状,被放在木杵下的寒衣之中。在这熟悉的“万户捣衣声”中,乡愁就是那母亲或妻子手中的寒杵,每一下都击中游子内心的柔软。
也有人说,这首诗是唐朝边塞派大师岑参的作品,其实谁的作品并不重要,因为乡愁是一样。而岑参的抒发乡愁的一首诗,确实受到了这首诗的影响。《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
岸雨过城头,黄鹂上戍楼。
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
白发悲明镜,青春换敝裘。
君从万里使,闻已到瓜州。
在诗经的传统中,柳因为谐音是“留”,而被赋予了惜别的意义。岑参将无形的乡愁挂在充满离愁别绪的柳树上,使之形象可感,想象力很丰富。
要比想象力丰富和行为方式的浪漫,没人比得上李白。
李白自从出川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他“五岳寻山不辞远,一生好做名山游”,这个好玩的诗人,有乡愁吗?有!不仅有,还非常强烈。“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浮云尚且有游子的情怀,更何况是情感丰富的李白了。
在李白眼里,离愁是可以被牵着走的。他说,“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愁思被江水牵着流向远方。
也许水和愁思之间有着绵连不断的共同特点,李白喜欢用水来表达乡愁离愁。《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白不仅让离愁有了形体,更赋予了长度,他说离愁可以和长江比一比,看谁更能超过7000公里。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欧阳修也喜欢用水来承载愁思,但比李白清丽含蓄一些。
同样是愁思,李白和欧阳修让愁思有了长度,而李后主又让愁思有了长度和时间的维度。李后主在他的绝命词中写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后主说,我的愁绪,是亘古以来绵绵不断向着故土流去的一江春水啊。
谈到用水来表达愁思,李白和李煜都没有秦观来的夸张。秦观在一场春梦醒来之时,照了照镜子,突然发现,原来人生最无奈的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于是秦观春愁无限,以至于得用大海来装了。他是这样说的:
“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愁如海”,这个是不是很过分?
为何秦观的“愁如海”很过分?因为他的愁思实在比不上晚年寡居流浪的李清照。这个清丽婉约的女词人,中年之后为靖康之耻的时代大潮所裹挟,流落在江南一代,亡国之悲丧夫之痛,让李清照愁肠百结。但她很含蓄: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自从李清照让愁思有了具体的重量之后,词人们竞相模仿。董解元说愁思用马驮不动,王实甫说愁思用车子装不下,其实都没有跳出李清照的想象范围。
把愁思挂在风中树上;让愁思如水流而绵延不断和大海一样无边无际;说愁思船也载不动车也装不下,这都是化无形为有形,让人有真切的感受。但要说愁思本来就在心里,且被重重叠叠砌成了一堵墙,让人走不出逃不掉,这个愁就是很“高级”了。这种高级的写法,来自于把愁夸张成“愁如海”的秦观。
秦观被贬时愁思泛滥,写下了他的名作《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一生跟着苏东坡到处被贬的秦观,虽然人长得跟李逵一样粗豪,但情感细腻,以至于文坛把他写的词叫“女郎诗”。他远没有师父苏东坡和师兄黄庭坚的旷达,没有自我宣泄的渠道,以至于愁思在心中累积,他给自己造了一堵围墙:“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愁思如同砖头一样,层层叠叠在心里堆积,终于压垮了愁肠百结的秦观。
愁思的诗大多感人,因为它们能轻而易举地侵入我们的内心。所以,愁思是一种悲剧美。但恰如李后主所说,愁思无法避免,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该吃吃该喝喝,活在当下追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