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堪称世界之最的成果不在少数。这是就其精华而言,如果论其不大光彩的一面,也能挖掘出不少世界之最。早在周穆王时期,五刑的比照案例就有三千多款。其中,死刑的花样不下数十种,包括斩*、杖毙、枭首、绞、戮、磔、车裂、醢、炮烙、焚、烹、剥皮,等等。
捧*和棒*不在五刑之列,执行过程一点也不残酷,但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
以棒*为例。2018年8月20日,四川德阳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在泳池肢体接触一位安姓女医生。安某要求道歉未果,反被吐口水,且遭肢体语言侮辱。安某丈夫气愤不过,将男孩的头按进水里惩戒3秒左右。
此后,安某被人肉搜索,夫妻双方的详细姓名、电话、工作单位、照片等私人信息在当地微信群里流传。不明真相的网友抨击、谩骂、威胁这对夫妻。安某精神不堪重负,后在自家车内服药自*。
这是棒*,等同软刀子*人。再说捧*。
冤死的袁崇焕可视为捧*的反面教材,金庸先生在《袁崇焕评传》中对此有非常详尽的叙述。
袁崇焕在崇祯继位后担当大任之初,许诺五年建部可平。崇祯听了非常高兴,说:“五年复辽,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袁崇焕请钱粮和器械。崇祯谕知代理户部尚书王家桢和代理工部尚书张维枢照办。袁崇焕又要求吏部、兵部积极配合。崇祯即召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在晋,命令全力配合。袁崇焕赴任之后,上了一道奏章表明困难。崇祯又加奖勉,赐蟒袍、玉带与银币。袁崇焕以未立功勋,不敢受蟒袍玉带之赐,上疏辞谢。
崇祯对袁崇焕言听计从,信任之专,恩遇之隆,实属罕见。金庸先生引用文征明写宋高宗和岳飞的词作《满江红》,其中有一句:“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崇祯对待袁崇焕,何尝不是如此?传闻明正德年间的太监刘瑾被判凌迟,被刽子手连续宰割3天,割了3357刀,而袁崇焕竟被剐了3700多刀,刷新了有明一代的纪录。
但捧*很多时候都是不着形迹的。有句俗语“*君马者道旁儿”:“长吏养马肥而希出,路旁小儿观之,却惊致死。按长吏马肥,观者快之,称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某君骑着宝马良驹穿街而过,吃瓜群众不停地加油、鼓劲。马主得意非凡,快马加鞭,结果把马累死了。
一般情况下,捧*就是这样让当事人死得不明不白。
拿金庸武侠小说来说。《天龙八部》中,星宿老怪丁春秋每次出场,都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旗招展,还有一帮子人跟在身后高喊口号。丁春秋对此非常受用,一点也不觉得门人弟子言过其实,大而无当。
后来,丁春秋被灵鹫宫虚竹制服丁春秋,丁氏门人马上倒戈,有数百人争先恐后奔出,跪在虚竹面前,肉麻的话说了几箩筐,恳请将他们收入麾下。有的说:“灵鹫宫主人英雄无敌,小人忠诚归附,死心塌地,愿为主人效犬马之劳。”有的说:“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属。只须主人下令动手,小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更有许多人为显赤胆忠心,指着丁春秋破口大骂。不一会儿,丝竹锣鼓响起,众门人大声唱道:“灵鹫主人,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星宿派门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连在佛门持戒修行多年、老实巴交的虚竹小和尚也不自禁飘飘然起来。幸好虚竹悬崖勒马,要不,说不定也会死的不明不白。
金庸小说中被捧*大腕还有任我行。他被东方不败抢了位子,囚禁在西湖湖底达数年之外。在令狐冲、向问天等人协助下,他重掌日月神教大权。吃了这么大的亏,按理说要长点记性。可是,他穿新鞋、走老路,跟东方不败没有什么区别。刚开始,他还对东方不败那套虚头巴脑很反感,但不久就习以为常、却之不恭了。
书中写道:“任我行以前当日月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因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
令狐冲本来对任我行寄予厚望,这时大失所望。他想:“什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什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任教主听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当时我初上黑木崖,见到教众奉承东方不败那般无耻情状,忍不住肉麻作呕。不料任教主当了教主,竟然变本加厉,教主之上,还要加上一个‘圣’字,变成了圣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见了当今皇上,高呼‘我皇万岁万万岁’,也不会如此卑躬屈膝。”
你别说,在吹捧和阿臾的重重包围下,任大教主还真是雄心万丈。他听手下高喊“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号子,心里想到:“这些话其实也没错。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他六出祁山,未建尺寸之功,说到智谋,难道又及得上我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固是神勇,可是若和我单打独斗,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他率领三千弟子,凄凄惶惶的东奔西走,绝粮在陈,束手无策。我率数万之众,横行天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他开始膨胀起来,想要先行诛灭少林、武当两派,然后一统江湖。俨然南面而王、君临天下的气派!
可惜,天不假年,在歌舞升平、喜庆喧嚣声中,任我行竟然寿终正寝了。他的愿望搁浅了。时也?命也?
有一首《山坡羊·十不足》:“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职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朝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写得太好了,说的太对了。人的*上不封顶。
不过,任我行的人生虽然有缺憾,但总算是喜丧,起码死的时候情绪高涨。相比之下,袁世凯风光了大半辈子,却晚节不保,死得窝囊。临终之际,袁世凯大概追悔莫及,他可能会想:我为什么要称帝呢?我在总统位置上干到死不好吗?我死了,儿子不是还可以接着干吗?这跟当皇帝有什么区别呢?
按理说,袁世凯一生,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怎么会在关键时候开历史的倒车,以致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呢?
据历史学家唐德纲分析,袁世凯实际上死于捧*。他是典型的中国旧式官僚,内心深处当然想做皇帝,但顾虑重重,迟迟迈不出这一步。摆在他面前的困难至少有三个:一是自己的枪杆未必靠得住。所谓的“北洋三杰”羽翼已丰,会不会对自己言听计从还是未知数。二是怕虎视耽耽的帝国主义提反对意见,尤其是小日本。三是经济难以为继,全国一片萧条,政府全靠借款苦苦苦支撑。借钱当皇帝有碍观瞻。
老部下冯国璋风闻袁世凯有称帝的野心,问他是否果有此事。袁世凯当即否认,他说:“我绝对无皇帝思想。袁家没有过六十岁的人,我今年五十八,就做皇帝能有几年?况且皇帝传子,我的大儿子克定残废,二儿子克文假名士,三儿子克良是土匪,哪一个能承继大业?”冯国璋于是深信不疑。
这个时候,袁世凯大概率是没有下定决定的。用唐德纲的话来说:“又想,又怕;又默认,又否认。”最终促使他义无反顾走上称帝之路的原因,至少有三条:一是大儿子袁克定欺父误国,伪造《顺天时报》,骗说日本人也赞成袁凯做皇帝。二是所谓的筹安会“六君子”鼓动忽悠。他们利用美国人古德诺鼓吹帝制,干扰了袁世凯对局势的判断。三是民国初建,很多方面难如人意,有人认为民国不如大清,想回归大清时代的不乏其人。
袁世凯身边,既有人抬轿,又有人敲锣,不往前走,似乎有点对不住观众。然而,袁世凯的皇帝梦只是春梦一场,睡得不沉,醒得又快。眼睛一睁,穿上龙袍了;眼睛一闭,阎王爷催命了。他果然没有活过六十岁。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宿命就是宿舍,如果能轻易打破,还叫宿命吗?
唐德纲说:“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契机只在一念之间。”但是,吃瓜群众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人逢其时,身处其中,谁又能活得明白、通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