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非常工整的楷书,一点也不像一个明知大限将到的人所写。杨、郑、何三人不禁立刻同时想起了这个曾经和自己密切律来多年的大商人。沈一石那不露声色的身影慢慢从那封信上浮现了出来。接着,那个影子开口说话了,那曾经惯昕的声音在三人的耳边响了起来:“从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二十年间,这是沈某上交织造局和浙江官府最后一批账册。四任织造,五任巡抚,唯胡部堂胡宗宪与洗某无账目往来,亦唯胡部堂一人未取沈某一分一厘。浙江三司衙门唯胡部堂堪称国朝大吏,其余衮衮诸公皆不足道也。”
杨金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郑泌昌、何茂才这时的尴尬却掩饰不住了,目光同时碰望了对方一下,接着又赶紧望向那封信。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有些花了,似乎看见沈一石的身影慢慢飘离了信封,就像平日在这间房里那样,时而踱着,时而坐下,那声音也就随着身影在房间四处响着:“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织绸凡四百余万匹,历年上缴织造局共计二百一十万匹,各任官员分利一百万匹,所余之九十万匹再买生丝,再产丝绸,使沈某艰难维持至今。每日辛劳,深夜亦不敢稍歇,将各项开支一一记录在账,即诸公所见之账册也。”
“四任织造,五任巡抚,唯胡部堂胡宗宪与洗某无账目往来。”二十年来浙江官场收了沈一石多少好处,看看下面的账册,一半上交国库补亏空,1/4给浙江官场贪墨了,剩下的才是自己拿来经营生意的流动资金。这也是为什么沈一石要坚持十石一亩买田改桑,不惜毁堤淹田来做这种事,毕竟经营的成本底线在这里,价高了他是真的赔不起。高翰文和海瑞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复杂,这一番搅局,不仅把沈一石的资金链给逼断了,也把浙江官场的生态给搅浑了。

沈一石作坊客厅
这里,高翰文的目光也茫然了!
大厅外面站满了兵,椅子上坐着四个锦衣卫。屋子中间并排站着沈一石的那些管事,这时都低着头,一片沉寂。
高翰文站在那里显然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把目光慢慢转盯向沈一石那个为头的管事:“你刚才说所有的作坊还能织多少天?”
“二十天。”那管事惧怯地望了高翰文一眼,看见他锐利的目光连忙又低下了头,“因为库存的生丝就够织二十天。”
高翰文:“二十天能织多少丝绸?”
那管事:“一共能织一万零九百六十匹。”
“一万零九百六十匹!”高翰文的声音震颤了,接着大声喝问,“库存的丝绸呢?你们绸缎行的库存丝绸还有多少,”
没想到查抄出来是这么个结果,高翰文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这次外放出来做了几天知府也真是没有白来,官场上的潜规则和黑暗比他在翰林院的体会不知道要深刻多少。

沈一石的身影不见了,声音却像是坐在大案前那把椅子上说话:“我大明拥有四海,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清廉自守,开丝绸、瓷器、茶叶通商之路,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沈某今日之结局皆意料中事。然以沈某数十年备受盘剥所剩之家财果能填补国库之亏空否?诸公见此账目必将大失所望也!兹附上简明账目一页于后,望诸公览后另想良策,为前方筹募军饷,或可减罪于朝廷。否则,沈某先行一步,俟诸公锒铛于九泉,此日不远!”
“其心可诛!”何茂才忍不住吼了起来,目光在四处望着,“沈一石,你死了也要进十八层地狱!”
郑泌昌被何茂才这一声吼得头皮都发麻了,目光也向四处望去,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魂?于是白了何茂才一眼,又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目光冷冷的,声音更是冷冷的:“家破人亡,就该人十八层地狱;逍遥法外,才能升大罗生天!”
“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沈某今日之结局皆意料中事。”这话和前面一集谭伦的话如出一辙,民不堪掠,就拿商人开刀,沈一石也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天,并不是他以商乱政而是树大招风,浙江官场震动必然会波及到他,而且查抄富人历来都是填补国库的好手段,清朝的和珅可就比沈一石肥多了。

沈一石作坊客厅
“一百多家绸缎行一共只有库存丝绸一百匹?!”高翰文的目光像两把刀直刺向那个管事。
那管事:“就、就一百匹……”
高翰文的脸也白了:“把这些人都抓起来!立刻查抄库房!”
大厅外的士兵一齐跑了进来。
浙江巡抚衙门签押房
“现、现银还有多少两’”郑泌昌也不看账了,软软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失神地望着仍然站在案边的何茂才。
“现银也不足一万两!”何茂才拿着那纸账目,手在抖着,声音也在抖着,“这、这怎么可能?打、打死我也不信!”
“完了。”郑泌昌喃喃地说道,“我们都被沈一石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