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我开始在望湖公园的篮球场里打球。
说是场,其实是一块树荫下的空地,砖石铺就,奔跑时容易崴脚,且只有一个球架,篮板高度也不标准。我每天打两个小时,大多远投,偶尔上篮,风雨无阻,累得像条狗。
在这段跟自己较劲的日子里,我渐渐摸清了望湖公园附近篮球爱好者的基本状况。像我这样的青壮年大多不屑来这打球,偶尔周末出现,也是因为附近的室内球场爆满,没抢上位置。这里的常客除了我,就只有在公园里看孙子的大爷,以及附近一所国际学校里的小学生。正因如此,我更加坚定地将这里当做我的主场,断老头的球,盖小孩的帽,可把我开心坏了。
这也不能怪我,是医生让我加强运动,同时保持愉快的心情。今年年初,我犯了一次痛风,去医院做检查,才发现自己不仅尿酸高,基本啥都高。我才30整,却像个迈入暮年的锅炉,鼓鼓囊囊,头顶呲呲冒气,医生就是锅炉工,拎着扳手又不知道如何下手,只能摇摇头,说:先放放气吧。
回望我的家族病史,我意识到自己再不减肥很可能活不过四十,跑步怕费膝盖,骑车怕费前列腺,便开始打篮球。打了俩月,明显见瘦,我又恢复了自信,登上名牌球鞋,穿上联名款跨栏背心,我就是整个望湖公园里最靓的亚健康患者。
偶尔去晚了,赶上国际学校放学,球架下面会聚着几个孩子,像是扔炸药包一样往篮筐里扔球。我也照扔不误,孩子怕被砸到,就会早早散伙。可这天偏偏碰上个不怕挨砸的,我投篮,他就在篮筐底下练勾手,果然被砸中了脸,他哎呦一声,有点懵,摸摸红肿的脸蛋,满眼的茫然。
孩子看上去也就十来岁,可能上三四年级。我摸出一包纸巾递给他,说:不好意思,叔叔不是故意的。孩子没接,说:没关系。他吸溜鼻子,用脏乎乎的手背擦了擦眼睛,继续练勾手了。可他手指没力量,勾出来的球没奔着篮筐去,奔着我的脸来了,砸得我眼冒金星。为了缓解彼时尴尬的气氛,我对孩子说:你这勾手不对啊,我教你吧。孩子马上就破涕为笑了,说:谢谢叔叔。
说实话,我的勾手也不行,但总比他行。勾了几下,便让这孩子崇拜得不行。他原本垂头丧气,现在像是换了新电池,蹦蹦跶跶,叭叭叭地说个不停:叔叔,你有多高,叔叔,你是不是能扣篮,叔叔,你的鞋真好看,叔叔,你是不是专业的?
我暗自思忖,自己不仅不专业,在学生时代连班级里的替补都选不上,嘴上却说:专业,你叔叔我当年可是校队的。
看着那孩子跟球飞舞在一起,我有点晃神。在我的眼里,那颗篮球自指尖飞升,旋转,在空中扯出了一条飘忽的抛物线。篮板和篮筐悄悄商量,借着风,以肉眼瞧不见的姿态微微变化位置,让篮球百密一疏。而投出篮球的人只是扳机,挥动手腕,扳机即被扣动。啪的一声,三不沾。失望就扮作惊喜,迎面扑来。
傍晚,孩子的妈来了。她挺漂亮的,站在树下,披着斑驳的霞光。天不算冷,她却系着一条BURBERRY的围巾。孩子朝她跑过去,她牵住那只脏兮兮的小手,抬头朝我笑。谢谢你,她说。我也笑了一下,目送这娘俩沿着公园的步道行走,渐渐隐入茂密的树丛之中。
男孩叫提米。那个夏天,他成了我的朋友。我们在一起打球,讨论新上映的电影和新上市的球鞋。能看出这孩子家境殷实,但在表面的纯真下,我总觉得他藏着一些颜色并不明朗的秘密。这秘密围困住了他,让他在带球上篮时突然顿住脚步,动作接连溃败。他会去掩饰,但我能察觉到这样的反常,以及他眼中早已经弥漫开的忧伤。
我说:休息一下。提米抱着篮球,像抱着某种能够救命的东西,还没回过神来。我问:你咋的了,学校里有人欺负你?提米说:没有,叔叔。我说:不在状态啊你今天。提米说:我刚才想起了我妈妈。
哦,那个漂亮女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不怎么平易近人,但总会攥紧提米的手,把他拉到面前,双手捧住他的小脸,看得笑起来。然后嘱咐儿子:谢谢叔叔,跟叔叔说再见。是个有力的母亲,虽然养尊处优,但有教养。我问提米:*妈怎么了?
提米没说话,似乎在瞬间跳出了某种担忧,重新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里。他朝我笑笑,把球传给我,说:没啥事,我会保护她。
自此,这对母子俩的问题初露端倪。但我在那个时候依然无法察觉,或者说根本预测不了,这段表面平常温暖,背地里却暗潮汹涌的情谊会裹挟着我流向哪里。
提米的母亲叫肖季。在夏天结束之前,她开始在望湖公园的篮球场上频频露面。当我把橘子味的佳得乐递给提米时,肖季就会从旁边的树荫里出现,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趁儿子还没打开瓶盖,便一手拿走,装进自己的爱马仕铂金包里。她说:董先生,给小朋友喝运动饮料不太好吧?我说:能咋的,我小时候喝的都是糖精色素加自来水兑的,我也活这么大了。肖季问:听口音,张先生是东北人?我斜了她一眼,说:哈尔滨人。肖季说:哎妈,老乡。
在北京,背井离乡的哈尔滨人并不少,但像肖季这样的不多。她似乎并未经历过任何磨难,我看着她,想象她平整饱满的额头从没被押一付三的房租愁得皱起过,葱段似的手指也没在晚高峰的地铁上力竭地往上伸过,想要将终日的疲惫挂上去。她谈笑间透露出生活的云淡和风轻,只是因为她从没被突如其来的暴雨砸倒在CBD的街边。她头顶始终遮着车顶,那是一台白色的宾利,每天都停在望湖公园的东门口,像是某种象征着富足的图腾,反射着我穷困的身影。
我说:老乡?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台湾人。肖季说:老乡之间就别装犊子了,哎,你有烟么。我掏出一盒三五的双爆,抽出一支递给她。她翻了个大白眼,说:老娘们儿烟。
孩子正在练习我教的上篮动作,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端庄的妈妈翘起了二郎腿,在和他的篮球教练吞云吐雾。我问:你是哈尔滨哪的?肖季说:道里,以前住安生街。我说:哦,我在新阳路安发桥头,都在安字片儿,不远。肖季说:那你在哪上的学?我说:初中杨竹山,高中十二中。肖季的纤纤玉指拉下墨镜,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向我,说:妈呀,我也是这俩学校毕业的。我说:你应该比我小。肖季说:二十八。我说:那你要孩子要得够早的。肖季点了一下头,把目光投向提米。我也顺着看过去,说:是个好孩子。肖季说:他是我的命。
一根烟抽完,肖季接了个电话,我能听见话筒那边有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肖季气息虚弱地嗯了几声,脸色由暖转冷。挂了电话,她变得有些慌忙,与我匆匆告别,甚至不经意间恢复了台湾的口音。提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肖季牵着走了,母子俩离我越来越远,只留下篮球在砖地上孤零零地滚动着,离我越来越近。
没过几天,我意外接到了肖季的电话。她说:哈喽董先生,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情。我说:能不能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她笑,说:明天提米学校要办个二对二篮球赛,需要父亲带儿子参加,你能冒名顶替一下吗?我问:他真爸爸咋不去?肖季说:忙。
我觉得有点奇怪,虽然了解不多,但凭目前浮现出的线索来看,肖季的家庭关系似乎有些泥泞。而对于我这样的大龄单身汉来说,最不应该的就是迈一只脚进去,和别人家的稀泥。但眼前又浮现出了提米那孩子的脸,他尚年幼,满眼的爱与真诚,正在努力降服手中的篮球,这场比赛也许对他来说无比的重要。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回了肖季的微信,问:几点?
那个夏天,除了打篮球,我还被困在自己的剧本里挪不动步。补税之后又撞上了疫情,我签的影视公司濒临*的边缘,项目被迫停止,而脑中的故事还要继续发展,我索性关了工作手机,抛却了之前导演和制片人钉下的条框,按照自己的意愿重写了开场。然后我给老姜打了电话,约他出来聊这个故事。他是圈外人,北京土著,富二代家里蹲,偶尔在黄网上写写色情小说,我最相信他看故事的品位。
我俩约在望京SOHO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见面,店里十来张桌子,有七张在谈剧本,张嘴闭嘴都是十来亿的大制作。而我的项目就像是大湖中心的一朵浮萍,无依无靠。老姜一边盘着俩核桃,一边听完了我的故事。故事里有一桩罪案,和一个面目冰冷的蛇蝎美人。他的评价是:罪案过于平淡稀松,美人倒是挺有生活。看来你手里有私货啊。我说:没货,都是这几年憋出来的想象力。话音刚落,肖季一手牵着提米,一手拎着装甜品的打包盒,驻足在了我们这桌旁。肖季:董先生,好巧啊。提米说:董叔叔,别忘了明天的篮球赛。
寒暄两句,肖季悄悄给我跟老姜买了单。我跟老姜出来抽烟,正看见那辆宾利的倩影消失在街角。老姜说:你从别的女人身上获取灵感也就算了,你知道那是谁吗?我说:不熟,我在教她儿子打篮球。老姜说:最好别跟那女人走太近,她老公叫廖大宇,之前炒比特币狠赚了一笔,是这两年北京科技圈的新贵,闲着没事也投资电影。我之前跟他一起喝过酒,找过小姐。玩到后半夜,我听隔壁鬼哭狼嚎,他用酒店里的电熨斗把小姐给打跑了。这个廖大宇,有钱也有病,小心为好。
我眯着眼看天,把烟头嘬得滋滋响,没接话,却想起了跟肖季第一次见面时,她脖子上系的BURBERRY围巾。那天真的一点都不冷。
聊完剧本之后,我跟老姜喝了酒。他非要吃羊腿,又叫了小龙虾。我被酒精困住,坐在阜通东大街边的树荫里,身边偶尔有胖瘦各异的特斯拉疾驰而过,裹着来自SOHO区高精尖的季风。凌晨时分,我才想起第二天还有一场篮球比赛要打。老姜说:什么比赛,哄孩子玩。我说:散了散了,我得养精蓄锐。老姜噗嗤乐了,说:这么上心,还不是因为孩子他妈。以后我孩子也交给你了,给我带进国家队。我说:你这样的可别要孩子了,霍霍人呢么不是。
被代驾送回家时,天已经微微亮了。我冲了个澡,把自己扔进沙发,想补个觉,却觉得脚踝隐隐作痛。我心想坏了,随后眼睁睁看着踝关节随着落地窗外的日头一起肿胀起来,等阳光倾泻进屋,我的疼痛已经延展到了客厅的每个角落。
白昼像是潮水渐渐没过我的身体,而痛风成了搁浅的鲨鱼,在我身边游弋。我磕了半片止疼药,使劲往睡眠深处钻,半梦半醒间,我的手机响了。是肖季。电话接通了却没人说话,我喂了半天,只听到一个男孩喘气的声音。提米?我问,没有回应,只有远处纷杂的争吵声越来越剧烈,啪,什么东西被摔碎了,然后是一声女人的尖叫。电话随即挂断了。我再打回去,那边关了机。
酒精带着体内的尿酸指数一路飙升,我疼得有点恍惚,甚至说不清这通电话是现实还是梦境。睡到八点半,痛感减弱,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被渴醒,一瘸一拐,拉开冰箱门,灌了一肚子冰水,脑子里突然显现出了肖季的脸,她的四周富丽堂皇,却戒备森严。肖季深陷其中,像是惊弓的鸟,被一个人影逼到了墙角,那人影拿着一个电熨斗,砸碎了肖季面前的花瓶。碎片飞溅,划破了青筋暴起的手和白皙的脖颈。她尖叫,这个惊心的黑夜在此时遁入了无人知晓的幽径,看似隐秘,声音却经过大气层里游离的信号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点了一颗烟,努力甩开这样的想法。这场面应该是我剧本里的一幕,而非现实。我努力说服自己——肖季和提米现在应该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可能正走出某个每平米卖到二十万的高档小区。提米背着书包,有些笨拙地拍着篮球。肖季妆容精致,心里想的是送完孩子后去SKP逛逛——香奈儿的店长又给她发了新货到店的信息。听见了儿子拍球的声音,她嘘他,希望他不要吵醒晚起的邻居。是这样吧?一定是这样。而不是在恐惧下一夜未眠,此时面对着家中的一片狼藉,和儿子胆怯地望着某个怪物洗漱打扮的背影,连伤口也不敢舔舐,淤青边的阳光都是冷的。
肖季和提米究竟面临了什么样的境遇,这似乎并不是我需要想的问题,但头脑中却始终挥不去类似的思虑。想来想去,还是后悔靠近了一个这样的家庭。本想以痛风为由推掉下午的比赛,犹豫过程中,就再次接到了肖季的电话,她说:董先生,不好意思,刚才提米偷玩我的手机,是不是吵醒您了?我说:没有,我睡得死。她说:您下午直接来学校吧,我让司机去接您。我说:不用,我刚想跟你说,我痛风...话筒那边换了人,是提米,他笑着叫着,说:董叔叔,下午见啊!
我还是去了。来接我的是一辆奔驰大G,车内很宽敞,我却觉得局促,司机总是从后视镜里打量我,就好像他是个国王的守卫,而我是个从阳台入室,与王后私通的农夫。我说:看路,这么好的车别撞喽。他有些讪讪,挪走目光,把油门踩得轰轰响。
提米的学校就在望湖公园边上,其实离我家不远,车开了五分多钟,完全是脱了裤子放屁。我背着自己的健身包下了车,就看见提米在朝我挥着手,他穿着一件湖人队的限量版球衣,眸子因为兴奋在闪着光。我朝他笑,勉力活动了一下肿胀的脚踝,还是疼。
比赛像是走个过场,家长怕碰坏了孩子,不敢发力,大家嘻嘻哈哈,努力平分秋色,你进一球我让两球,都像是呆头呆脑的鸽子在地上啄米。我看见提米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就跟他耳语:你董叔叔今天腿疼,你一定看好了对面那个大人,咱俩要充分利用挡拆的战术,坚决拿下这场比赛。提米抿了抿嘴唇,说:好!
比赛开始,提米就死死贴着对方的爸爸选手。爸爸选手怕伤到提米,索性一动不动,满脸慈爱地假笑,像是个生日宴会上的小丑。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我没有给他的儿子任何机会,不停地投篮,抢篮板,再投篮。那孩子急得直掉眼泪,比分很快飙到了六十四比零。提米兴奋地大叫,场边担任裁判的老师脸都绿了。
最后几分钟,我把球传给提米,自己则游刃有余地防守十岁的孩子和他已经放弃挣扎的中产父亲。他们可能以为遇见了精神病。提米则化身全明星赛时的MVP,开始了全方位的个人表演。我听见肖季在笑,喊着:儿子加油。与我们仨的欢欣雀跃相反,整个场地都鸦雀无声,他们被无聊的常识和莫须有的阶层锁住了脚,看着我们仨,像看着三个会打篮球的猴子。
提米高兴了就好。肖季也很开心,止不住地笑,脸上又有了血色。但我依然看见了她缠着绷带的手背。她意识到我在看她,把手往袖子里藏。我赶紧把目光移开,揽过提米的肩膀,朝她摆出胜利的手势。
比赛结束,提米还要回去上课。我一瘸一拐地往校门外走,肖季从后面追上了我。她说:老董?我说:不叫董先生了?她说:滚犊子,别埋汰我了。你有烟么。我说:只有老娘们儿烟。她说:行,你给我一根。我单手掏出烟盒,踮着脚尖转向她,艰难地磕出两根烟,她抽走一根,我叼走一根。我俩转到学校操场的角落,稳住晃动的秋千,坐上去。我掏出火机给肖季点上。没风,烟雾垂直升起。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你在一起时觉得很轻松。我没接这话,接了容易犯错误。我深吸了一口烟,想了想又觉得沉默着也不好,就说:我跟你在一起怎么就这么累呢,跟伺候事儿妈似的。肖季说:滚,想当年老娘也是校花,你够得着么。我说:够不着,飞得真高。但是你得小心那些带枪的,给你打下来,装笼子里了咋整。她听着,吐出一个烟圈,说:装呗,麻雀就成了金丝雀。
那天的夕阳有点难看,仿佛是一泡尿呲在了天边。我俩沉默着抽烟。后来肖季说:我怀疑提米在偷我的烟抽,最近烟盒里的烟总是少几根。我又不敢说,怕他爸爸知道。我说:孩子快到青春期了,偷摸抽颗烟不是挺正常的么。她却突然哭了,哼哼唧唧,似乎心里有不少的委屈。我没说话,她把头靠了过来,很好闻,我的心一颤,把肩膀僵硬地留在原地。直到她再次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再次咆哮起来。肖季说:我要去接提米了。她擦泪补妆,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有道别,很快离开。黑夜在此时倾泻下来。
第二天,痛风依然没有离去。我赌气似地抱着篮球去了望湖公园,想要以毒攻毒,不想见到了传说中的廖大宇。他从电话那头的咆哮声具化成了实体,穿了一身古驰的运动服,就坐在肖季常坐的长椅上,似乎在特地等我。他的身材很好,高大挺拔,仿佛一尊体育场大门前的铜像。我投篮未中,他起身抢了个篮板,然后问我:玩会儿?
廖大宇不太会打篮球,但身体素质很好,打了几个来回,他气息如常,我早已喘得像是一头濒死的牛。我朝他挥了挥手,去自己的包里找水喝,他却把篮球抛了过来,正击中了我的后脑勺。我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在地上。廖大宇说:哎呦,不好意思,我以为你跟我要球呢。
我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状况,便沉默不语,喝完了水,又点了一颗烟,心想是自己理亏,即便没有非分之想,在外人眼里也难免成了一个勾引有夫之妇的混蛋。廖大宇又投了几个篮,力气大却没准性,砸得板不停颤抖,像是怕他。他一边投,一边说:就你这几下子,还能教人呢。我说:教你儿子够了。他说:不够,我给他请了专业教练,以后就不麻烦你了。我说:行,我正好最近忙。他说:你忙什么呢,公司不是都黄了么?我说:差不多得了,我忙什么跟你有毛关系。他不打球了,站定看我,说:就烦东北人,说话真没素质。我说:你有素质。你是他妈哪人?他说:东北人。
与廖大宇不欢而散后的当晚,我就接到了老姜的电话,他说:让你别惹他。我说:我没惹他,这傻X自己往我身上撞。他说:廖大宇放出话了,你那个本子别想再有公司接手了。我说:无所谓。但老姜和我自己都知道这是谎话。我已经两年多颗粒无收了,之前又没有攒钱的习惯,即将吃穿老底,房租车贷都快付不出了。
惹不起躲得起,我拉黑了之前肖季留给我的电话,希望她跟提米能自求多福。因为要写剧本,我也基本不再去望湖公园打球了。但偶尔,我会梦见肖季,我俩回到了那个傍晚,她这次没哭,朝我的耳朵呼气,我被撩硬了,转头想去亲她,却见到一张痛苦的脸满布血迹。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在某个惊醒的夜晚劝自己,我只是一个事业不顺的编剧,被痛风折磨得要死要活,身躯似乎是稿纸搭的,廖大宇吹一口气,我就会魂飞魄散。我不会用自己的人生作为赌注去拯救这对认识不过一夏的母子。
天气渐凉,痛风见好。我在室内球馆办了张会员卡。将望湖公园篮球场还给了看孙子的大爷们和提米的同学们。断老头球、盖小孩帽的神话就此终结,我也再不会跟肖季和提米扯上什么关系。
可就在我进馆打球的第一天,提米就又打来了电话。他似乎背下了我的号码,用家里的座机打给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问:咋了到底?他说:妈妈不见了。我心里一凉,脑中迅速掠过不少新闻报道的标题,比如,富豪*妻抛尸,7岁儿子外出寻母发生意外。我问:你爸爸呢?他说:出去找妈妈了。我说:你别动,就在家等你爸的消息。提米却说:不行,你一定要在我爸爸之前找到我妈妈,他说他要打死她。
球馆里有点闷,汗滴和篮球接连落地,前者消殒,后者向上弹。声音纷纷杂杂,扰乱我的思考。我做出了一个明知自己会后悔的决定——去寻找肖季。可一细想,又毫无头绪。我努力回忆她与我相处时的一切细节,只想到了一句话,她说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你在一起时觉得很轻松。
我去了望湖公园,果然在篮球场的那片树荫里看见了她。她正把自己的铂金包往篮筐里扔,姿势挺标准,还试图胯下上篮,裙摆已经撕破,她醉得不成样子。我抓住她的一只手,她惊叫了一声,捂着头蹲在地上,说:你别打我。
那一刻,我想把她搂进怀里。可不行,我只是个外人,底线就横在那里。我只能紧紧抓着她的手腕,说:我是董略,我不会打你。肖季慢慢抬头看向我,随即嘿嘿笑起来。她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似乎在身陷流沙深处时够到了一根救命的索。我拉起她,说:我送你回家。她突然推开我,说:我不能回家。我说:提米在等你。她说:廖大宇也在等我。我说:那怎么办。她说:我想去你家,藏到他消气了再说。
我租的房子是个复式,面积不大,窗户却很大。在我收拾独居男人混乱的茶几时,肖季整个人趴在那扇落地窗上,向远处望。她说:视野真好。我说:我这能一直看到三环。她说:看,我家就是那个笼子。我说:在这都能看见,得是个挺大的笼子吧。她说:五百多平,电梯入户,花园露台。我说:那我这小地方真是委屈你了。她笑了,张开胳膊,模仿飞翔的姿态,说:你这里小,但不是笼子。
我怕她扑扑腾腾再从这十五楼掉下去,就赶紧扶她坐在沙发上。我说:楼上两间屋,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里有张按摩椅也能睡觉,你自己选。我睡楼下。她往后倒,搂我的脖子,说:我就睡这。我抓住她的胳膊,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她的嘴已经靠了过来。湿漉漉的,散发着酒精的味道和纯粹的*。我感受到了她的体温,手指缠在她的发间拔不出来。我即将沦陷,却突然想起了提米。我将意乱神迷的肖季推离自己,拿起手机,说:差点忘了,你得跟你儿子报个平安啊。
肖季有点懵,我迅速从沙发抽身出来,站起来走到客厅的另一角,仿佛在躲避某种致命武器的辐射。我拨通了肖季家座机的号码,说:提米,*没啥事,放心,她现在在我这。那边说:你谁啊。我听出来是廖大宇,说:我是你爹。廖大宇说:董略?你他妈还没饿死呢。我说:托你的福,不打算干编剧了,下礼拜开始送外卖,饿不死。他说:别叭叭了,我媳妇在你那是啥意思。我说:在我这醒醒酒。他说:行,董略,你行。你看我弄不弄你就完事了。我说:来,我看你除了打女人还有啥本事。那边还要骂,我撂了电话,看向肖季,她受了惊吓,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说:别担心,他不知道我住哪。
因为这通电话,肖季的酒醒了大半。我俩什么都没干,只是互相靠着在沙发上坐了半宿。夜深,肖季小声跟我要了件T恤,并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换了衣服。借着月光,我看见她背后有疤横竖交错,像是皑皑雪地上隆起的淡粉色峰峦。她说:廖大宇只挑衣服能遮住的地方打,他最爱用爱马仕的皮带。有一次兴起了,没收住手,在我脖子上勒出了淤血,我只能戴围巾遮。我听着,说不出话来,就点了两颗烟,递给肖季一颗。她半裸着,若有所思似地看向窗外,望着那三环内充斥着磨难的鸟笼,吸完了一颗烟,在半梦半醒间呼气如虹。
再醒来,肖季不在客厅,我摸黑上楼去找,发现她正在我的书房里坐着,点着台灯,翻看我打印出来的剧本。她问我:你这场戏是不是照我写的。我一愣,但随即明白过来,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场戏。
《血爬犁》第14场:
夜 内 小野的士高
蹦迪的音乐震耳欲聋,远离舞池的卡座里,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眉头紧锁,不停把瓜子扔进摇骰子的蛊里。她有些不耐烦,掏出手机看时间,灯球闪烁出的射线让她的脸忽明忽暗。
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摇摆着身体靠近卡座。他穿着一件窜毛的破羽绒服,胡子拉碴,像是工厂收发室里的打更老头,舞步却很娴熟。他身后的DJ在喊着麦:累嘚死按得站头闷,我是大龙,摇头不看时间,跳舞不分国界,帅哥靓妹一片,大家好好表现。举起你们的双手...
男人在女人的位置停住,继续扭动身体,像只沾了花露水的蛆。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厌恶。她扔掉手里的瓜子皮,想走,却被男人挡住去路。男人一边扭,一边把一瓶三星啤酒礅在桌上。
女人看见了啤酒,又坐回了卡座里。男人也坐了进去,用牙起开瓶盖,倒了两杯啤酒,递给女人一杯。这期间他的身体一直在随着音乐扭动。
女人上下打量男人。女人:我还以为你是个年轻人。
男人把啤酒干了,扭得更欢了。男人:想弄谁。
女人:我丈夫。
男人:打折一条腿两千,两条腿三千五。开瓢五千,切手指头五百一根,买四送一。
女人:我想弄死他。
男人不扭了,去看女人。女人不看他,使劲搓着两只手,手背上的绷带掉了,露出一片结痂的伤口。
男人:哎妈呀,来个大活儿。
女人:行不行。
男人:行。
男人伸手抽出一张面巾纸,在上面写了个卡号。
男人:先打两万定金吧,全下来五万。
男人的目光瞥见了女人手上的疤,那疤被舞厅的灯照得光怪陆离,并向袖管内延展。
男人:我给你打个八折。
音乐换了,较之前更吵闹。男人喝完了啤酒,换了一种舞姿,扭动着身体离开了卡间。
(特写)女人将头埋进双臂之间,她脸上的泪向下滴落,背着急速闪烁的光,砸在镜头上。
肖季合上剧本,似乎有点恍惚,她问:这个女人是我吗?我有些难堪,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你别上心,不喜欢我就改掉这个人物。肖季说:那这个男人是谁?我说:一个*手,在十几年前哈尔滨的冰天雪地里帮人要债,平事……肖季没等我说完*手的人物小传就打断了我,说:我给你500万,你能帮我*了廖大宇吗?
我想从肖季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玩笑的意味,却最终失败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的恐惧,赶忙换上了一副笑脸,说:嗨,跟你闹着玩呢。
但我知道这是谎话。
天亮后,我把肖季送到了最近的地铁站。我说:廖大宇这么威胁你,我们可以报警。肖季说:来了就是调解,调解来调解去,还是留我跟廖大宇俩人在一屋,他会变得更兴奋,下手更狠。我说:离婚吧。肖季却没答话,她似乎难以抽身出来,毕竟深陷在一个国王的牢内,权力和*都是栅栏。她失神地看了看我的身后,戴上墨镜,转身消失在了电梯的顶端。离婚对于她来说似乎从来就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我呆立在原地,有一瞬间,我甚至希望能把我笔下的那个*手从故事里拽出来。他可能还没蹦完迪,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数着我给他的五万块钞票,没有迪厅的背景音乐,我们就在地铁站口完成了交易。
老姜的电话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一接通,他气息急促,问:你咋想的?我说:有屁快放。他说:你带廖大宇的老婆回家过夜了?我说:对,咋的。老姜说:廖大宇气疯了,把家里的宾利都砸了。你觉得你这么插手他家里的事,他老婆孩子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我沉默着不说话,想挂了电话,老姜说:我做中间人,晚上出来见个面吃个饭吧,有啥误会都说明白了。我在中间,他不敢太过分。我想了想,觉得也没有其它更好的方法结束这一切,就说:行。
我回了趟家,刷牙洗脸,刮了胡子,然后披了件路易威登的牛仔夹克,换上了巴黎世家的鞋。我在心里算着账,这是我最贵的一副皮,但跟廖大宇比依然是天上地下,就又都脱了,在心里嘲笑自己也是个被物质驯化了的傻X。光着膀子在沙发里坐到了傍晚,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开放式厨房台面上的一把厨刀。我想那才是对付廖大宇最好的手段,却又为自己冒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惊慌失措。
饭店选在潇湘阁,就在望湖公园附近。我忍着脚痛步行,路过正坠落的太阳,看黑暗渐渐抹去望湖公园里草木的轮廓。那块球场也一并消失了,像是一张被墨染黑的宣纸,那上面本来有一幅很美丽的画。
我走进饭店的包房,竟然看见了肖季和提米。他俩坐在廖大宇的两侧,姿态温顺。我没料到廖大宇会把妻儿带来,他跟老姜正在点菜,时不时偏头问提米想要吃什么。我很多余,仿佛是个外乡的异客,而廖大宇正在向所有人宣示着自己对于这片土地的主权。
我落座,肖季和提米都没看我。肖季又围上了那块围巾,手上戴了一副珍珠白色的皮手套。提米毕竟是个孩子,没控制好自己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又偷望了望廖大宇,然后悄悄跟我打了个招呼。他袖子向下滑落,我看见了烟疤。
这王八蛋竟然用烟头烫自己的儿子。
我脑子轰了一下,心里某些建设崩塌并萎缩,融成了一团血色的火。我看见老姜在给我跟廖大宇倒酒,他说:一笑泯恩仇,一杯好酒交一个朋友。我脑子里却都是提米挨打的画面。昨晚肖季一夜未归,廖大宇会将怎样的愤怒倾泻在提米的身上,我不敢细想。那团火开始变得炙热,从我的胸口往上烧。我看见廖大宇和老姜举了杯,老姜用眼神求我息事宁人,廖大宇却戏谑地微笑,似乎把我当成了无伤大雅的幽魂。
我抬手把酒泼了。肖季瞪大了双眼,老姜叹了口气,廖大宇干笑了一声,拎起一个酒瓶子指向我,说:给脸不要是吧……提米此时站起来,搂住他爸爸的胳膊,说:爸爸,你跟叔叔和好吧。廖大宇一把推倒了提米,肖季去拉儿子的手,又被廖大宇甩了个嘴巴。母子俩重重跌在了包间的地上。
那团火在这一刻烧到了头。
脚突然就不疼了。我攥着酒杯,爬过摆着菜的桌子,像一个疯子,扑倒了桌对面的廖大宇。他没料到我的行动,手里的酒瓶跌落,砰的一声,酒化作碎片割伤了我的喉咙。我用尽全力挥动那个酒杯,砸向廖大宇的脸,一下又一下。直到他的牙齿断裂,鼻梁骨折,右腮无可挽回地凹陷下去。老姜来拉架,被我推开。我想继续打下去,却被肖季抓住了手腕。她彻底崩溃了,像是在瞬间老了十岁。她哭嚎着求我住手。我说:你没救了。
廖大宇满脸是血,不省人事。我在肖季的哭声中站起身,看向站在墙角的提米,他似乎被吓坏了,不敢看我。我往外走,气若游丝,脚步虚浮。一个服务员想要拦住我,但看我手里还攥着酒杯,便噎住了。我不停地往外走,漫无目的,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望湖公园里的那片树荫出现在了眼前。
天已经快黑了,国际学校正在放学,球场上亮着一盏灯,篮球架在淡黄色的光下微微颤动,一个男孩在投篮,看年纪跟提米差不多大。我没在意自己前胸和袖口上沾染的血,问男孩:给我投个呗?男孩看了我一眼,认识我似的,将球传给了我。我运球,跳投,篮球划了弧线,准确地坠进了篮网的中空。男孩说:好球,不愧是教练。我有点惊讶,问男孩:你认识我?男孩说:认识啊,我是提米的同桌,上课的时候,我俩总趴窗边看你打球。我以为遇见了小粉丝,说:你有没有啥想学的。上篮,勾手,叔叔教你。男孩说:不用了,谢谢叔叔,我都会,提米教的,他是我们校篮球队的队长,去年带我们打比赛,还拿了朝阳区的冠军。
我怔住了,弹回来的篮球砸在了我的手指上,本应该疼,但疑惑占了上风。我想,今年我刚跟提米认识的时候,他根本不懂篮球。不会运球,不会投篮,勾手无力,四肢紧张而僵硬。他怎么会在去年带领球队夺得冠军呢?
我问那男孩:提米这么厉害,为啥还要找我教他打球?男孩说:我也纳闷来着,后来他跟我说,他想要让你帮他去做一件事。你够高,也够壮,应该有力气做好。我问:什么事?男孩说:我也不知道,他从来没说过。
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想起了肖季跟我抱怨提米偷烟。想起了刚刚看到的烟疤似乎已经结痂很久了。想起了我在比赛之前对提米说:我们要充分利用挡拆的战术……他都没问过我挡拆是什么意思,他懂,他会打篮球,他知道挡拆就是利用队友作掩护来完成得分。他运用得真好。
我立在那,像立在极地。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我中了鬼魅的埋伏,周身无力。我希望这是我的想象力在作祟,我希望这是我写出来的戏。但画面却在我的脑中逐渐清晰起来,互相勾连,构成了这故事的开头——我看见提米躲在门外哭泣,门内的父亲正在对母亲施暴。我看见他抓起一把剪刀,想要在父亲熟睡时动手,却不断踟蹰,最终放弃。我看见他安慰母亲,说自己会保护她。我看见他趴在教室的窗边,目之所及,是望湖公园里斑驳的树影,以及我的身影。我在投篮,身体被*拉得很长。我看见提米看见了我。他想:这是一个对的人,可以拯救我的母亲于水火。
警笛声响起,警车顶的红蓝灯光劈进球场。我借此破开真真假假的迷雾,终于想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廖大宇亲手酿的这片沼泽里,没人能够真的生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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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张瀚夫 编辑 | 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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