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易·系辞》蕴含阐释行为的生成暗码。阐释行为植根于感性直观活动,想象以神话形式表达上古人类对世界的理解与阐释。以观看行为为起点,形成选取、合并、分类、确证等思想,进入到符号化、抽象化、范畴化、理论化阶段,反映圆形思维模式。由言语、语言到文字,最后出现专门的阐释行为主体,标识着阐释学的正式诞生。历史研究与观念结构分析相结合,是揭示上古文明奥秘的一把钥匙。
关键词:阐释;感性;知性;观看;巫师;阐释学
作者简介:李红岩,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阐释学高等研究院教授。
来源:《江海学刊》 2022(02)
阐释行为何时以何种方式生成,是阐释学研究的基础问题。笔者认为,阐释行为的生成暗码蕴含在《周易·系辞》一段著名论述当中:“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将这段论述的深层蕴含揭示出来,阐释行为生成的真相或会显影。
“王天下”的观念意义
涂尔干说,要理解概念的起源和功能,必须与其赖以生存的社会条件相联系。[2] 《系辞》指称的“王天下”年代,具有揭示概念起源的指向。“王”的最初意义,即《说文》所谓“天下所归往”者。这应是《系辞》作者在发生学意义上对“王”的理解。许慎引《春秋繁露》所谓天地人三画而连其中、参通之者谓之王,[3] 则表明《系辞》作者对“王”的价值与意义认取,已添加阐释意涵。在这段具有历史感的文字中,伏羲与“王天下”对应,在历史性的标明中隐藏着古人的观念秩序。《史记·五帝本纪》之“五帝”均属于“王”。“王”字表明人类已经进入王权与文明阶段,但在《系辞》中,它虽是历史性的,却主要是观念性的。“王”字的观念意义,反映着历史的质变。一方面,“参通”透露出原始文化的大整合、大总结、大结算,标识着观念的巨大变化;另一方面,它暗示着上古文化向整体性、一体化亦即天人相应方向的转型。
关于文明起源,观察者普遍有一种惊异与差异感。因为考古与传世文献显示,大约在五六千年前,人类仿佛“一夜之间”便“毫无根据”地“跳跃”到了文明时代。如同语言的发生一样,几乎察觉不到征兆。施特劳斯说,在“没有语言”与“出现语言”之间,“寻找中介的过渡形式完全徒劳无功”。[4] 在《种族与历史》中,斯特劳斯的一段话引起波米安和利科的特别关注,意思即为远古文明进步会跳跃、跃进或突变,且不断变换方向,有点像国际象棋中的马,永不在同一方向。[5] 此话令人想起,时间的结构是无数光锥体颗粒的连接,可以按“日”字的对角跳跃。[6]这就启发我们,寻找甲骨文的母体,或许可以换一种非线性演进的思维方式。
总之,对于文明的“突然”发生,至今尚无法在全要素意义上建立起因果联系。因此只能推测说,人类进入文明时代是在旧石器时代300多万年漫长的量变过程中将文明种子孕育成熟了。这个缓慢进程,即《春秋纬》所标示的“十纪”。为表达久远而划出清晰具体的时间段落,是世界各地神话普遍存在的观念宣示,其特点在于显示出距离今人的年代愈近,时间段落愈短,从而呈现出演化过程加速行进的意涵。加速行进即意味着从量变到质变。这种暗示集中在一个人格神身上,就是伏羲;伏羲由此而被赋予文明创始者的象征性与符号性地位及意义,其更具体的文化内涵,则应到神话中去探寻。
马克思说:“古代各民族是在想象中、在神话中经历了自己的史前时期。”[7]因此,对观念史来说,破解上古想象性运思及神话的深层暗码,具有考古资料不可代替的价值。实则,离开神话传说或文献资料,考古遗存并不能自行言说。当然,如涂尔干所说,神话构成的问题极深,只有采取适合于神话的特殊方式才能处理。[8] 所谓“特殊方式”,在维柯那里体现为建构神谱与世系,从而将观念结构转化为时间序列。维柯说,自然的神谱、诸天神的世系、位阶与序列在时间轴上展开,即形成神话故事产生的先后时期。因此,自然的神谱就转化成为“一种关于诗性历史的理性的时历”。[9] 阐释学的重要任务,就在于将“自然的神谱”转化为“理性的时历”。我们知道,中国远古神话中同样存在着这种神谱与时历。
物质遗存是人类意识成长进度、高度与广度的标尺。工具即“意味着人对自然界的反作用”。[10] 因此,从打制到磨制石器以及磨制石器方法与种类的增多,必然反映先民的技术水平,尤其是分类与功能思想。[11] 涂尔干说,分类“是一种各个部分都依据等级进行安排的体系”。即使最粗糙的分类,也是大脑对事物相似性与相反性的回应。以相似性与差异性引发的直觉为基础,才能确立从属与并列关系,进而达到分类目的。当然,直觉还不能直接构成类别观念,还需要在直觉基础上构想,但直觉毕竟奠基了起点,为思维向逻辑符号迈进启动了开关。一旦形成类别观念,形式相似、内容相近的事物便具有了外在框架,亦即具有了限定的形式和固定的轮廓。接下去,便可借助类别去思考相似与可类比的事物了。所以,类别反映不同事物的内在联系。[12] 它不仅与最初的科学分类一脉相通,而且具备科学分类的所有本质特征,“还具有纯粹的思辨目的”。[13]
弓箭标识的意识与观念变化同样是革命性的。因此,在中国上古神话谱系中,与弓箭相关的故事极为突出。恩格斯说:“弓、弦、箭已经是很复杂的工具,发明这些工具需要有长期积累的经验和较发达的智力,因而也要同时熟悉其他许多发明。”[14] 《风俗通义·泰山篇》说:“柘桑之林,枝叶畅茂,鸟登其上,下垂着地。鸟适飞去,后拨掇*,取以为弓,因为鸟号。”[15] 表明弓的发明与对“鸟兽”的观察、领会、应用相关,是“观”导致思想连接与确证的结果。依照主体观照将不同事物连类推求,反求诸己,进而发明创造,这同样落入“参通”之义。
“火”的运用标识着“人类历史的开端”。北京人用火的发现,“至少可以把人类用火的历史提早到四五十万年以前”。[16] “火”的观念意义在于,“人们只是在学会了摩擦取火以后,才第一次迫使某种无生命的自然力量替自己服务”。[17] “五行”学说将“火”作为构成万物的基本元素之一,表明它在认知活动中具有质点意义。《韩非子·五蠹》所载燧人氏的传说,则隐喻了从“圣人”到“王”的身份转化,标识着文明的进化过程。因此,有巢氏、燧人氏与伏羲一样,均是时代巨变的人格化呈现,其中暗含着文明跳跃性质变的意蕴。
到审美、宗教、宗法意识出现的时候,形而上学的时代就到来了。总之,“大多数重要的技术和经济发展在原始文字时期之前(约前3000)就已经确立了”。[18] 这是考察阐释行为生成首先需要的基本认知。
涂尔干(Émile Durkheim)
从感性活动到认识活动的完整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