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梦见母亲了。这是母亲去世三年以来,第一次入我的梦。
流着泪醒来,梦境如电影般清晰。压抑心底已久的思念终于如决堤的河水般向外奔涌,将我淹没。
心痛得厉害,再也不能入睡。听着身旁老公节奏感很强的呼噜声,我下床慢慢摸索着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黑暗中我看见一个六岁的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笑嘻嘻地蹦蹦跳跳地来到我面前,将手里的一块红薯干递给我,说:“给你吃,吃了你就不伤心了。”
我问:“你是谁?”
小女孩答:“我是王春花。”
我惊得瞪大双眼,不敢置信:“你是王春花?”
小女孩依然笑着,说:“对啊,我是王春花。你是谁呀?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哭?有人欺负你了吗?”她倔强地将红薯干往前递,可是却怎么也递不到我的手上。她有些恼了,“你接呀!很甜的!每次我哭,妈妈都给我红薯干,吃了我就开心了。”
我的泪更汹涌了。我伸出手去接,却怎么也够不着。
王春花突然扔掉红薯干,说。:“你不吃我也不吃,我们都不要吃。我陪着你,你会不会好过些?”她在我面前蹲下,仰头望着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用睡衣袖子胡乱地抹掉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春花,生怕她会突然从我面前消失。我哽咽道:“我是张燕,你可以叫我燕儿。”我有些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没有人欺负我,我哭是因为我想我的妈妈,我好想她。”
“燕儿,”王春花挠挠头,似乎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她是否听过,“这么大个人了,想妈妈还哭!对了,*妈在哪里?你想她可以去找她呀!”
“我妈妈三年前长出翅膀,飞到天上去了。我还没有长出翅膀,不能飞到天上去。”
“哇,*妈好厉害!我也想有双翅膀!我也想飞到天上去!”王春花崇拜地问:“*妈叫什么名字?”
我含泪看她,温柔地说:“我妈妈叫王春花。”
王春花高兴地拍手,说:“好巧,我和*妈一样的名字耶!我妈妈叫杜贤珍。”
我说:“我外婆叫杜贤珍。”
“哎,听到啦!”王春花忽然转头朝窗外喊道,“我马上回来。”然后又掉转头对我说,“我妈妈叫我回家吃饭了,以后我再来找你玩。”
“等一等!”我冲动地站起来,好想抱抱王春花,可我知道是抱不到的,只好含泪恳求,“你能再叫叫我的名字么?”
“燕儿,燕儿。”王春花嘻嘻笑着,笑着,倏忽消失。
——母亲跟我说过,六岁是她人生的重大转折点。
母亲六岁之前,外公在部队当兵,虽然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不多,但生活平静平安,且家中只有母亲一个孩子,外公外婆都很宠她,母亲每天都很快乐。
母亲六岁那年年末。外公从部队回到农村,因为种种原因受到一些伤害,身体也不好了,生活很困难,又陆陆续续添了两个孩子。从此,家里除了大人的叹气声和孩子的哭声,几乎再难听到从前的欢声笑语,整天弥漫着压抑的气氛,让人更加愁苦。
穿越时空来安慰我的正是六岁的王春花。你看,她多么快乐无忧!
生我的那年,母亲30岁。我前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当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第一次跟我说她生我那天的情形。
“夏天早上六点多。我在灶屋煮早饭,煮着煮着,肚子开始痛。先不是很痛,我没管,继续烧火,饭还没煮熟呢!你爸爸下地干活回来饿,要吃饭;你哥哥姐姐不能空着肚子去上学。
后面肚子越来越痛,我受不了了,就让你哥哥帮着烧火,让你姐姐去大伯家叫你婆婆(奶奶)来帮忙接生(我哥我姐都是在家生的,我哥是头胎,请了接生婆。)。
你姐姐叫来婆婆后,我又让他去田里叫你爸爸回来,本来以为已经是第三胎了,会很快,结果等到天黑才生下来。
你婆婆看到是个女娃娃,当场就不高兴了,说,‘生个女娃娃也生这么久,一家人都守到这里,耽搁了好多事情。’
你爸爸表面上看倒是没得啥子,还笑眯眯地说等老了又可以多吃几把挂面了。
整个月子期间,你婆婆硬是没再来看我一眼;你爸爸还是每天忙田里土里的活。难得给我煮顿饭。我生了你身体虚弱得很,奶奶不够你吃,你经常饿到哭,我也跟着你哭,眼睛就是从那时候不好的。”
除了这些,母亲还会给我讲以前大的社会环境(六七十年代)以及很多邻居、妯娌、亲戚之间的事。讲的时候,母亲偶尔会有愤怒、怨气,但大多时候是平心静气的,是用一种旁观的态度。每次讲完母亲都会加一句,“你一定要多读书,好好读书,争取走出农村,到城里去。只要你考得上,我砸锅卖铁也会供你。”
从第一次到第二次到第N次,母亲在我不同的年纪,不停地给我讲这些陈年旧事,只是会在旧事里面加上后面岁月里发生的一些新事,然后新事变旧事,再加新事,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以至于每次打电话没有一两个小时是挂不了电话的。
其实,在年纪小时,每一次的当时,我从心里都是抗拒听的。我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怎么会喜欢听那些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俗事?我不仅未能感同身受,甚至在心里有些许讨厌母亲,觉得她比祥林嫂并不能好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