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继承丰富的文化遗产,就要读古书;念古书就要具有阅读古书的能力,所以我们必须学习古代汉语。我相信你们是一定能够学得好的。
古汉语的简洁之美,永远是今天白话文的养料,这也是我个人写作的体会。
——王力(中国语言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散文家、诗人,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
1 注意词语的变化
古代没有的东西,现在有的,语言的表现就不同。如现代的飞机、拖拉机以及各种科学和工具,都是古代所没有的,当然它就不同;还有些东西是古代有现在没有的,因为古代有许多风俗习惯和工具,都是现在所没有的,所以不可能在现代汉语中找出从前古老的词汇来,这种大不相同的地方,大家都容易注意到。
但是,有些并不是大不相同,而是大同小异,古代的和现代的看起来好象是一样的,可是真正仔细考察起来,却并不一样。为什么呢?因为现代汉语是从古代汉语发展来的,两者不可能有很大不同。
“睡”的字义变化:坐着打瞌睡和躺着睡
现在举例来说:“睡”字不但现代有,古代也有,古书上的“睡”字似乎也好懂,也没有问题。可是仔细一看,却并不完全一样。“睡”字在汉代以前,是坐着打瞌睡的意思,和躺在床上睡觉的意思不同。《战国策·秦车》中说:苏秦“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不止。”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苏秦一面读书,一面想打瞌睡,于是他用锥子刺他的大腿,他就醒了。这个“睡”就是打瞌睡的意思。
又如,《史记·商君列传》:“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这句话是说卫鞅和秦孝公谈话,秦孝公不爱听他的,所以说孝公时时打瞌睡。这个“睡”字如解作睡觉就不对了。因为他们尽管是君臣关系,秦孝公也决不会如此不礼貌,竟躺在床上睡起觉来了。
所以,每一个词的意义都有它的时代性,它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改变,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换了时代后,我们就不能以老的意义去看它了。例如唐朝杜甫的《彭衙行》中有一句话:“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餐。”是说小孩们随着大人逃难,到了一个地方后,孩子们困极了,倒在床上睡得很香。如以汉朝以前的意思来讲,说孩子们打瞌睡,那就不通了,因为要说小孩们打瞌睡,就不能睡得那么香。
恨:在古代,恨和憾是同义词
又如,“恨”字在汉朝以前,一般的不讲作仇恨的意思,只当遗憾的意思讲。在古代,恨和憾是同义词。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这句话是说,刘备在世时,常谈到汉桓帝、灵帝时宠信宦官的事,感到悲痛与遗憾。这里的“痛恨”,不能用现在的“痛恨”来解释,因为桓帝、灵帝都是汉朝的皇帝,诸葛亮怎能痛恨皇帝、骂皇帝呢。
2 以学习外文的方法去学习古代汉语
古人学习一篇文章,强调把它从头到尾地来熟读和背诵。古人读书从小就背诵几百篇文章,重视感性认识。学校成立以后,尤其是五四以后,逐渐喜欢讲道理,解放以后,更要求讲规律。不管讲道理和讲规律,都是重视理性认识。
我认为单讲规律,单讲理性认识,没有感性认识,是不对的。古人几千年来学习汉语的经验是讲求背诵,这种读书的方法似乎是太笨,其实并不笨。
现在有些青年说,古代汉语难懂,好象比外语还难懂。这话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古代汉语不会比外语难懂,可是其中也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说,我们要以学习外文的方法去学习古代汉语。学外文的经验,首先强调记生字,还要背诵,把外文念得很熟,然后看见一个字、一个词、或读一本书,马上能了解它的意思。最高的程度,就是看书不查字典,举笔就能写文章,说外语时脑子里不用中文翻译,随口而出。
古代汉语大概有一千到一千二百个常用词,把它像学外文记生字那样地记住,大有好处。不要记那些深奥难懂的字。从前教和学古代汉语的人都走错了路,专记那些生僻的字。如那时小孩子喜欢找一个难懂的字去考老师,这样做是没有好处的。
古代汉语怎样能懂呢?把很多的文章凑起来,加以分析、概括、领悟,就能懂了。如“再”当两次讲,就是从每一篇有“再”字的文章中去领悟它的意义是否一样,当你发现所有的“再”字当两次讲时,你就恍然大悟,知道这个“再”字当两次讲了。所以这是领悟处来的、归纳概括出来的。因为它是客观存在的东西,你从许多文章中加以研究、分析、概括,真的意思就找出来了,比查字典还好。因为字典本身有缺点,如《辞源》《辞海》《说文解字》等,都是以文言文来解释文言文,看了以后仍不懂,等于白看了。
3 语音、词汇、语法、文字
语音问题不大,因为我们读古书不一定要学古人的读音,但是我们也要知道古今读音的不同。如“人”字,北京音读“ren”,上海音白话读作“nin”,文言读“zen”。据我们的研究,古人“人”字的读音和上海白话的“nin”差不多。这种东西对于我们学习古代汉语来讲不太重要,古人读音可以让专家去研究,我们一般仍按北京音去读,上海人就按上海音去读好了。
语法比较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一种,我们过去教古代汉语常常有一种误解,以为语法讲法则,只要把古代汉语的语法研究好了就等于掌握了规律,完成学习古代汉语的任务了。其实不然,因为语法有很大的稳固性,它变化不大。如“我吃饭”,在古代和现在差不多。特别是比较文的话,如“抗震救灾”,从古代到现在都一样。语法变化不大,所以我们放弃了词汇不研究,专去研究语法还是不解决问题。再说我们的前辈学古文,也不是从语法入手,他们都是念得很熟,能背诵,那时恐怕还不懂什么叫语法,可是他们学习得比我们现在一般人还好。所以我们应着重在词汇方面。
举例来说,关于胡子的问题,古人分为“须”“髭”“髯”三个概念。口下为“须”,唇上为“髭”,两边叫“髯”。关公的髯很长,所以叫“美髯公”。总的名称,也可以用“须”字。我们现在没有这样丰富的概念,不管是上面的、口下的、两旁的都叫作胡子。概念的多少,分得细不细与时代的风俗习惯有关。“须”“髭”“髯”之分,因为古时男子多数留须,所以需要加以区别。现在我们留胡子的人少,不需要分得这样仔细,统称为胡子就可以了。还有,在我们古书上,猪、马、羊、牛的名称种类很多,就是因为在畜牧时代,对初生的猪、一岁的猪、二岁的猪的名称,都需要分开,才能讲得清楚。所以说,一个时代跟一个时代不同,一个民族跟一个民族不同,因此也就不能简单地说古人的词汇是贫乏的。这是讲词汇的第一个问题。
关于古代词汇,现在我们好像懂得,但又不一定真懂。要注意,有些词,不要以为讲得通就算对。讲通了有时也会出错。有时讲起来似乎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其实不然,恰恰还有问题。“举案齐眉”的故事是说从前的夫妻二人,丈夫叫梁鸿,妻子叫孟光,他们相敬相爱。孟光给她丈夫送饭,把盛饭菜的盘子举得和眉一般齐。“案”只能解释为“盘”,如果要讲成桌子,那孟光一定举不起来了。总而言之,对古人用词,要有敏感,要仔细分析,要从大量的材料中进行概括,进行比较,通过自己的思考,把它弄清楚。单纯地靠查字典,那是不够的。
4 语法的学习
学习古代汉语语法,要仔细进行分析。宾语要提前,得有条件,那就是必定在否定句、疑问句的情况下。另外,宾语必须是代词,如果普通名词,那就不能提前。比如说“不骑马”,就不能说成“不马骑”。“知我”,不能说成“我知”,因为这不是否定句。如果学习时,忘了这些条件,那就容易出错。
《论语》中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意思是不怕人家不知道自己,只怕自己不知道人家。这句话中,“不己知”中的“己”字,提到了动词前面,“不知人”的“人”却没有提前。这些地方都值得注意。语法方面有很多问题值得研究,有的可研究得很细。不妨再举个例子。“之”和“往”有分别,“之”本来是“往”的意思,但从语法上看,“之”不等于“往”,其中有差别。“之”的后面可以带直接宾语,而“往”则不能。比如说到宋国去,可说“之宋”,到齐国去,可说“之齐”,但不能说“往宋”、“往齐”。总之,关于学习古代汉语语法,因受时间的限制,不能多讲。上面所讲的,只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也要注意学习语法。
5 学习的具体措施
学习语文是个反复的过程,快了不行。如果只是讲规律,不从感性知识方面入手,那是不行的。两者应结合起来。刚才有人提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我想总的回答一句,就是学得多了,才能逐渐积累起来,积累多了,问题就解决了。要不然,一个一个问题解决,零星琐碎,而且还达不到自己的愿望。
那么,究竟怎么办呢?我看要多读些好文章。可以读读《古文观止》,这书市面上有卖的,其中一共有两百多篇文章,不要求都读,可以少读些,读三五十篇就可以。要读,就要读些思想性较好的或自己爱读的文章,最好能够背诵,至少要读熟此外还可念些诗,读读《唐读三百首》。三百首太多,不妨打个折扣,也挑选些思想性好、爱读的诗读读,读一二百篇也就可以了。要读得熟,熟能生巧。所以学古汉语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念三五十篇古文,一二百首唐诗。宁可少些,但要学得精些。
另外,要学些常用词,这也很重要。关于常用词,只要认真学,是容易掌握的。那些过深的词,可以不必学它。如果要求高些,还可以念些较深的书,如《诗经》《论语》《孟子》。可以先念《孟子》,再念《论语》,这两部书都比较浅。《诗经》稍难些,可以最后学。前两部书可整个念,最末一部可以念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