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五楼编辑室》
但苏敏又是渴望媒体曝光的。在纪录片最后,有一个颇有深意的镜头,经历了所有不愉快后,她接到了另一家媒体电话,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用热情洋溢的声音回答:「你好,我是苏阿姨!」这一秒钟,她又变回那个笑起来露出牙缝的和蔼女士。
《人物》与苏敏的第一次见面在2021年9月的北京,我做好功课,尽量不要问任何假设,不要问伤痛细节(已经讲了很多次了),不要提那个词——「想法」。避开那些坑,多问路上的故事。进展是愉快的。我们去国贸商场吃汉堡,她没注意到台下台阶,重重摔在地板。她迅速地爬起来,丝毫没有影响到情绪。
那个晚上回到她的宾馆房间,我提到,很多女人在婚姻家庭中感受痛苦,却不敢讲出来,而我在她身上看到越来越多的公开讲述。我想知道这种变化的原因。
气氛变了。「我感觉很自然,就是实事求是,我没有歪曲事实,我没有说他没做的事情。」她好像把我当成了一个对面立场的人。「我感觉你是以一个男人的角度来去考虑这个问题。我为什么我要一直活在别人的阴影里面,我为什么不能从阴影走出来?前半生我不懂,我可以去委曲求全,但是我现在我知道我自己应该去开心,应该去快乐。我没有权利追求这样的幸福吗?我感觉我有权利。我有权利。我把我以前不敢去说,不敢去面对,不敢去触碰的一些东西,我把它晒在阳光下有什么不好呢?你只有把它晒在阳光下,才能不至于叫它发霉,它才能往好的地方去扭转......」她激动地一连串说了很久,没有给我插嘴的机会。
你会鼓励其他人把她们的故事讲出来吗?
「我不会。因为人的思想不一样,我能看得开,不一定她能看得开。她愿意讲,你不用鼓励,她就会讲。她不愿意讲,你鼓励她也没用。从自己的阴影里走出来,是要自己的决心和自己的行动的,不是要别人去劝你去怎么做。」
决定性的一刻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不知道,它就是发生了。真的没那么大的逻辑感。」她说,「我最烦的就是你要问我的感想,因为我真的没有想法,我真的没有想法,任何事情都是顺其自然去做了,去说了,去实现了。没有说是因为有什么想法才去做这个事情。」
「想法」。那个一直要避开的词终于还是不请自来了。我尝试转移到其他话题上,问她接了这么多采访,有哪些比较厌倦的部分。
「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什么厌倦的。比如说我现在想结束采访。」她勉强地笑着,其实在下逐客令了。「我感觉已经够了,也没什么可深挖了。我的故事也就这么多,再挖掘的话就是我的内心世界。但是我的内心世界,确实对于我来说,这么大年纪了,有的东西可能已经忘记了,有些东西可能我不会记得那么完整......」
工作结束后很长的时间里,编导吴明敏陷在负罪感里。她在想,是不是一直跟随的镜头以及车内逼仄的空间,这些客观条件对苏敏造成了影响。她和同事反复确认,并没有问出什么尖锐问题。
「作为一个被拍摄者,天然的权利上是不平等的。她是被你审视的,她在你面前是暴露的。虽然这是双方达成一致的拍摄,但是这个叙事的权利依然是掌握在你手里的。」吴明敏对我说,「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有过创伤经历的人。在这点上,她是一个弱者。」
弱者
在苏敏女儿杜晓阳的视角里,故事的另一面在展开。
童年记忆里,她最害怕的是一件事。有时候几个月一次,有时一个月数次。基本在晚上发生。她难以入眠,「听到我爸的呼噜声我才敢睡」。每年生日,她许愿这件事不要再发生。初三以后,她去外地上学,才远离了这一切。
在一些采访中,出于某种不忍或者对母亲体面的维护,她将其描述为打架。但更严谨的描述应该是——家暴。「我爸很胖,我妈小小的。她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在外界看来,苏敏强大且独立。当送报工时,她是片区组长,管着七八个人。她自己搬凳子换灯泡,她在电脑上自学了Excel。但强大的女人依然逃不过挨打。挨打的原因,有时是她在牌桌上让丈夫觉得丢了面子,有时是唠叨多了。男人踹她,扇她耳光,揪她的头发。女儿看在眼里。
母亲从不暴露自己的痛苦。她从未与女儿哭诉,也未聊过她的婚姻。在杜晓阳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她和母亲说,要不你跟我爸离婚算了。母亲拒绝了:「爸妈要是离婚了,恐怕对你以后找对象有影响。」
很早,女儿就下定决心,未来的丈夫一定要找一个能交流、好脾气的人,「你要不听我的、(不)受制于我,我是绝不接受的。」刘伟伟就是这样的丈夫。家里他负责做饭。杜晓阳怀上双胞胎,需要做胎心监护,住院半年,那段时间,苏敏白天守在医院,晚上刘伟伟接手,早上从医院去上班。孩子出生,杜晓阳在卧室哄睡一个,丈夫在客厅哄睡另一个。
苏敏与女儿
我与杜晓阳在郑州见面。寒暄时她没有微笑,她身上有一种冷漠的审慎。「我其实也不是算是特别正常的人,从小在这样子一个环境下长大的人。」谈话进入轻松的氛围后,她告诉我。她对任何感情都很淡薄。家庭为她带来的阴影始终在,她自卑、胆怯,不知如何与别人正常相处。
随着父母年长,直接的暴力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经常发生的口角。好几次,她和刘伟伟半夜赶到父母家劝架。有次,父亲楼下打麻将,母亲喊他,他被激怒了,说回家就要打她。母亲给女儿打电话。她迅速赶到,阻止了事态恶化。「这次必须要让他们离婚。」她对刘伟伟说。
母亲不愿离婚,这个话题聊两句就聊不下去了。女儿觉得父亲在一些事情上无可原谅,但他依然是她的父亲。「我什么都做不了。」杜晓阳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我爸爸对我妈各种挑剔、各种指责。」杜晓阳说,「他心情不好,我妈就有压力,就觉得她做好饭了,多干点活,她能得一个好脸色。」女儿后来想,这是父亲的PUA(精神操控术)。
这些年的大部分春节都是母亲自己过的,父亲回乡下。母亲总有理由,做送报工时年三十也要工作,或者她盖别人的被子睡觉不舒服。但真正的原因也许是她自己透露过的,那几天是她真正得到喘息与自由的时刻,「自己包点饺子,弄两个菜,喝个酒,晕晕乎乎地看看电视,困了就睡。老公在,你还要张罗他们吃的穿的。」
母亲隐忍着。在2019年的一天,火山终究还是爆发了。
当时公公婆婆都住在杜晓阳家里帮忙照顾双胞胎,苏敏依然三天两头往女儿家跑。有天回到自己家,丈夫质问她,你去干什么,是不是有想法?这是一句外人听起来不明所以的话,但经常被丈夫拿来质问她。「我爸说话那个语气,形成一种气压。这是一个长期的精神压迫。」杜晓阳说。「这是他的一个武器,一个鞭子。」刘伟伟说。
随后发生的事,女儿女婿一周以后才知道。消失的一周里,母亲跟他们说自己拉肚子。
这一次,「鞭子」带来的不是顺服,而是失控。突然之间,母亲拿起刀,在手腕上划了两刀。见丈夫无动于衷,她便又在自己胸口扎了三刀,血染红她的衣服。送去医院后,伤口处理完,父亲对医生说她脑子有病,又带她去看了脑神经。中度抑郁就是在那时确诊的。她从此每天服药,直到自驾游到云南才停下来。
没有什么想法,这是苏敏在采访中常说的一句话,有时使用得完全不合语境。这句话其来有自。「想法」对她是个刺眼字眼,能引发应激反应。
父亲不是一个恶魔。他承担家务中买菜的任务。在杜晓阳夫妇与我见面的那晚,是他在家里照顾孙子。女儿说,父亲在外形象是个老好人,在事业单位工作,「请客吃饭大方,脾气好,笑呵呵的,特别善良」。在母亲成为新闻人物后,亲戚都对涉及父亲的部分内容感到意外。为他抱不平的大有人在,杜晓阳堂妹说:「怎么办?我大伯得受多少委屈?」父亲是平庸日常里的一个乏味真相。苏敏作为一个悲剧样本,有某种特殊性,但更多是普遍性,每个人都可以从身边人群里找出类似原型。
父亲没有接受过任何采访。所有问询到刘伟伟这里就止步了。女儿认为没有必要,「他有可能会误导你」。这种单方的讲述可能是危险的。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采访者去打破那堵墙。
母与女
在社交平台,父亲已经社会性死亡了。在现实里,他安然无恙,所有亲戚里唯有他快90岁的姑父把他叫过去骂了一顿。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基本和网络隔绝,情绪全然未受影响。女儿记得,苏敏的报道刚出来时,他有点好奇,女儿说了一半,「他不感兴趣,去干别的了」。
他有反省吗?好像一点都没有。否则无法解释,母亲出来这些日子没有找他,他也从未主动去联系。但母亲与女儿女婿通话时,他会在旁边插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两人不直接对话,处在两个平行时空。母亲的车在上坡时熄火了,打来问刘伟伟怎么处理。父亲说的每句话都是否定,又把她惹急了。女婿赶紧把手机拿到别处去讲。车在路人的帮助下越过了那个坡,事实证明,父亲自以为是的判断都是错误的。
我问杜晓阳,她认为父亲的优点是什么。她琢磨半响,只说了一个,「他偶尔也会理解一下人。」母亲呢?她马上说了一大串:「做饭好吃,不怕吃苦,勤劳能干,爱学习......」她眼神瞟向丈夫,「接!」刘伟伟接着说:「她的思想不落后......」杜晓阳又接回来:「她比较热心。」
母女都不擅长情感表达,女儿结婚后一度与母亲的距离拉远了。反而是苏敏出来这两年,是母女交流最多的两年。许多话,母亲不曾对女儿说,但是经由媒体,女儿听到了。她知道了母亲一生中最接近爱情的时刻,是高中收到一封情书。她听母亲说起抱着年幼的她在风雪中走了几十公里的路。她听母亲谈论痛经。一桩桩生活片段串联,她好像重新观看了母亲的一生。她为与母亲在带孩子的方式分歧上产生的争吵感到愧疚。女儿又对媒体讲述,她们就这样隔空完成了交流。
我与苏敏讲起杜晓阳对家暴的感受,她沉默了半晌。「从头至尾不想流眼泪,因为眼泪已经流完了。」她慢慢地说。突然之间,她抽离出来。「他的思想是麻木的,你看他的女儿一直在哭泣。其实真正受害的是他的女儿,对她心灵创伤是很大的。」她好像站在第三方的角度看待这一切。
「现在你要让我回忆我的过去吧,我也不会流泪。我老公常常有句话,眼泪是流给谁看的?你何必在他面前流眼泪。我就是想哭,我跑到外面,我闷到被子里哭,我都不会在他面前流一滴眼泪。」她说,「我不想往回看,我不想回头。我不可能再过那种生活。我感觉它已经过去了,离我远去了。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过好我剩下的每一天,我希望抓住我的未来。我更希望我的孩子不再为我而悲伤,我更希望我的孩子因为我的走出来而开心。她的心结也能解开。」
现在,自媒体成了联结母女的重要渠道。刚开始是苏敏自己剪辑视频,后来忙不过来了,杜晓阳就帮她剪。以前带孩子,是母亲给她打下手,现在调转过来,她是母亲的助手。
苏敏有主见,女儿的运镜建议基本不听。她想拍什么就拍什么,镜头总是晃动得厉害。她对新技术的掌握让女儿暗暗称奇,她懂得用两台GoPro摄像机同时拍摄,还学会了操作无人机。
杜晓阳大量地看母亲的旅途素材,她每天和母亲通话。真实的状态要比视频里苦一些。吃和睡,这两件日常生活里的享受,在旅途中却是挑战。遇上恶劣天气,野外做饭很辛苦。风特大的时候,没法搭帐篷,苏敏就一直待在车里。在高原上,电热毯电力只能维续前半夜,好几夜她被冻醒,硬熬到天明。
运营自媒体让苏敏充实,她每晚要忙到12点后才睡。除了剪辑,她要回复粉丝,还要抽空去看看别人的视频,借鉴学习。很多女人给苏敏发私信,并没有太多长篇大论。「因为都是大妈们,她们打字有限。」
但没有自媒体会怎么样呢?杜晓阳知道,母亲还是会开车上路的。自媒体不是她冒险开始的原因,也不会改变故事的本质。
近几年,房车旅行、露营成为一种新的风潮。 图源视觉中国
旅伴
2021年3月,苏敏来到广西黄姚古镇,两位女性旅伴在这一站加入。与她一样,她们各开一辆小车。她们是她直播间的忠实粉丝,聊熟之后,约定同行。
接下来,她们一路往西,继而转北,到达新疆时,已经是支五人车队了。路上陆续有人加入,也几经换血,她们中最小的一位47岁,苏敏最年长,大家喊她「大姐」。她们能走出来,有一个共同的原因,是受到了苏敏的吸引。但苏敏只是提供了一个例子,开车上路的决定依然是每个人独立完成的。在相聚前,每个人都走过了属于自己的一段路。她们都意识到,这一趟行程不止是玩,也是治愈。「快乐的人不会想出来」,她们说,出来是为了寻找快乐。
她们也许是截然不同的人。小燕开着一辆重型拖挂,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所有人里只有她喜欢抽烟。「天空」是一米七多的大个子,说话大嗓门,走路生风,但却是身体最差的,到拉萨就回家休养了。「背包」风趣幽默,曾背着包去过30多个国家——这就是她外号的由来。叶子则恰恰相反,没出来旅游过,她是个内向的女人,所有情绪藏在心里。还有最晚加入的大芳,喜欢自言自语,说话小小声,总感觉自己不行。小芳是个退休了的学校教工,外表斯文整洁,性格沉稳温和。她陪苏敏来北京参加活动时,我见到了她。
她们在旅途中间免不了有些小摩擦小矛盾。「人与人的交流沟通是个挑战。因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生活习惯。」小芳说,「这一点苏姐是最好的,她特别能包容人。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种凝聚力。」
「一家人也会有吵架的时间,何况是外人呢?但是也无伤大雅吧。吵过以后,该咋地还咋地。」苏敏说。
苏敏不再是一个独行者,她是一个群体中的一员。在刻板印象里,这个群体常常沦为网络段子和动图里的嘲讽对象。你也许可以喊她们「大妈」或者「阿姨」。她们是不再年轻的女人。她们是平凡的妻子和母亲。她们有倾听与表达的需求,但无论是公共舆论、文学或是影视剧中,她们得到的机会太少了。
至少这段旅程里,她们为自己而活,她们不是谁的妻子或者谁的母亲。她们穿漂漂亮亮的衣服,品尝美食,大量地拍照。她们想被人看到,每个人都有抖音。她们聊天,「乱七八糟的,路上的所见所闻,吃到的美食,或者是想念哪个地方的景」。当然还有讲笑话。
什么笑话呢?苏敏和小芳相视而笑,「那种女人在一块儿能讲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