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于1960年10月1日晚上10时(农历八月十一)亡故,我很悲痛。
当天傍晚我回到家中,母亲还神志清醒的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我有病两天未在食堂吃饭,向伙管员要两天的大米,想带回家熬点稀饭,可是可恶的伙管员给了半斤麸皮。我生病无钱看,又吃不上饭,一气之下就再也起不了床了。”老
人生气地咒骂着伙管员要挨枪子。我听着、听着,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母亲在世时说过,她是闰六月出生的,生来就是苦命。母亲出生在贫困家庭,生活在艰苦的岁月,逝世在饥病之时。她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更是坚强的一生。
从母亲去世到送葬的几天里,天断断续续地下着雨。唉,人在哭泣,天也在流泪啊!
(二)
我出生时,正是陕西历史上最大灾荒年景,为了养家糊口,父母亲无奈卖掉了一块地,生活就这样勉强维持着。我有三个姐姐,作为幺儿的我,是父母的宝贝,命根子。出生才几天,就给子房山汉张良和丰都山张三丰许下了烧长香、照
天灯的长生大愿。一到热天怕伤了风、冷天怕受了寒,母亲抱累了才让姐姐们去抱。还不放心,稍有风发冒寒就去西庙烧香许愿,东庙求神要方。可天不遂愿,四岁时我脖子上生了疮,母亲更是废寝忘食,时刻不离我身边,父亲也是整天借债赊账,请医找方。就这样,一家人被折磨了两年多,毒疮才得以痊愈,但我脖子也落下了残疾。
(三)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我六岁多的时候,憨实勤劳的父亲因家境贫寒,操劳过度和受苛捐杂税勒索,受气而死,临终时口里还叫着“大锄头!”、“大锄头!”大锄头就是家里锄地的工具。父亲中年而亡,留下的生活重担,自然完全落在了母亲肩上。
此时的母亲,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挑起了这副重担。她不怕苦,不怕累,她的一切劳作和心思,完全放在了她那几乎残废的儿子身上。在这种精神动力驱动下,她犹如一个男子汉,白天劳动在田间,犁地耙田、担挑收种样样都干;晚上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不是纺织就是做鞋缝衣,常常熬灯到深夜。特别是夏收期间,她白天打麦子,晚上簸麦糠,一干就是大半夜。她的衣裳是多年不换新的,补了又补;吃饭也是先让别人吃饱,自己最后才吃。说起母亲吃苦耐劳和勤俭持家精神,村里人沒有不赞叹的。
(四)
我七岁时,母亲和舅父送我去上学。我哭着不愿去,但在母亲的责令下,我进了一私塾。说也奇怪,母亲向老师给我报了名,我就不哭了。母亲将要走出校门的时候,面带笑容望了我一眼,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记得长这么大,也是
母亲的笫一次笑容。中午放了学,刚进村口就看见母亲站在路边向学校方向看,我急忙走过来拉住了母亲的手。一进屋,小桌上已经放好了筷子,旁边也放好了凳子。母亲给我端来了饭,可她顺手拿起了水烟袋,坐在旁边一边吃烟一边瞅着我吃饭。我又要上学时,母亲就一直送我到村口才停下来。我边走边回头看,母亲还在路边目送着我。晚上,母亲纺线,我就坐在旁边念书。
(五)
上私塾三年。每年的学费和四时八节送礼,也是家里不小的开支,怎么能继续念下去?幸好这时地方政府办了国民公立小学,于是我就到公立小学读书了。学校学的是新课本,再不读“四书五经”了。老师讲的课,我白天背熟了,晚上看书的时候就少了。但母亲很不放心,总认为公立沒有私塾好,还多次了解别人。不过,看到我学习成绩不错,晚上催我读书的事才放松了。
十四岁那年,我完小毕业的鞭炮声终于响了。这是那时学校的制度,完小毕业后,老师同学是要拿上喜报去家里放鞭炮的。此后,母亲多日面带笑容。
(六)
春去秋来,母亲对我读书的事寄予的希望更大。她不顾家境困难,又催我去考中学。在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政府的税捐比以前更重。母亲给我才想法买了点柿饼,却正好遇上伪保长上门催捐,无奈,母亲只好把柿饼拿出来抵账。
有一天,我从学校刚回到家里,发现门上挂着锁,院子里叔父家的门都锁着,原来,是因缴不起税,母亲被关到镇公所里去了,这样的情况还不止一次。我就去镇公所找母亲,凶狠的工作人员无一点慈悲之心,不让我们孤儿寡母见面,
还吼叫着让我站远点。我看不到母亲,潸然泪下,就哭了起来。可是,当母亲听到我的哭声后,不仅没有怜悯我,反倒大声地叱责我没出息,让我快去姐姐家吃点饭上学去。
有一年,因无钱交捐,母亲只好锁了门躲开。一个叫“忙三县”的保丁气急败坏地抱起我家门口的捶衣石,将门左边枋打烂,进屋里去把家里仅有的二斤大米拿走了。
(七)
看到母亲劳累不堪的样子,我未取得她的同意就申请休学了,时间是在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二月。对于这件事,母亲很是生气,她总是责备我辜负了她的期望,叨叨了一年多,催促我上学的话才少了些。
我19岁那年,母亲又借钱,还出当了一块地,给我办了婚事。成家立业的事,才算翻过去了一页书。
生活啊,就是这样,再难熬,也要熬下去,再难过,也难不倒能够吃苦的人。
解放后,生活有了好转。1951年10月,群众选我当了村文书,参与减租、土改和镇反运动。
1952年,我又在母亲的支持下考入了城固师范培训班。后来,就走上了工作岗位。这时,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为了我的前程,她还是继续挑着
家庭的重担,坚强地向前走着。
( 文/ 赵中森)
编者(金山草)注:
①父亲赵中森(1928-2016),初中文化,中共党员。为祖辈首位脱离农业在政府部门工作的脱产干部。1951年被选为村文书,参加土改和镇反运动,1953年在洋县书院小学任教,1954年调任洋县城山乡文书,1961年调洋县粮食部门工作,1979年退休,后又在马畅粮站留用9年。2011年随子女迁居西安,2016年因肺炎去世。
②吃食堂时的这个伙管员叫魏德成,魏家村人。文革期间参与武斗,被枪*在洋县华阳板桥。
③祖母王义庆1892年8月出生(农历闰六月),享年69岁(《探源》家谱中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