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宁的房间里的桌子,陈设一直没有变过,整容手术后,李艳霞把自己的写真摆在了桌子上。新京报记者 卫潇雨 摄
父亲金振斌是音乐爱好者,母亲李艳霞有副唱秦腔的好嗓子,周末的时候会叫来一群喜欢音乐的朋友,在家里办音乐会,拉二胡、敲扬琴、吹笛子。他们表演《地道战》,妹妹金鑫系着红领巾,坐一旁看大人吹拉弹唱,金宁就在隔壁房间里写作业,从房间里探个脑袋听音乐。
这些成了李艳霞最快乐的回忆。她儿女双全,夫妻两个属于双职工,家里经济条件也不错。两个孩子表现得从来不让她操心,每天晚上回到家会主动写作业,从不打架、早恋、惹是生非,懂得节俭,去开家长会,老师说你孩子太乖了!儿子金宁离开后,李艳霞反思,她对儿女关心太少了,当初以为的懂事可能反倒成了他们疏离的迹象,孩子把事情藏心里了。
这是个严父慈母型家庭,父亲金振斌是过苦日子长大的,1岁丧母,5岁丧父,“跟着他叔挨打受气”,半夜被叫起床磨面是常有的事。女儿金鑫觉得,父亲从小没有得到爱,“对家庭、对小孩都有点冷漠。”
父亲对两兄妹严厉,他是学校里的老师,回到家也像老师一样,吃饭的时候要给他们讲课文。金鑫最怕父亲问她,“我考考你,昨天给你讲最长的河是哪条河?”
金鑫记得,小时候是哥哥接送她上幼儿园,给她辅导作业,还要照顾她吃饭,两个人差七岁,哥哥像父亲一样照顾她长大。关于童年,金鑫能想起来的都和哥哥有关,两个人在房间里把被子摞高,从一个房间疯跑到另一个房间;在院子里用板凳搭房子;哥哥不愿意带她出去玩,她抱着大腿不让哥哥走。
父亲金振斌工作忙,白天上课、晚上备课,李艳霞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被琐碎的家务缠得脱不了身。金鑫童年最愉快的回忆是全家人在过年出去吃火锅,其余的时候,四个人经常凑不齐。
2000年高中毕业时,金宁想考音乐学院,以后当个歌手。高考成绩出来,离音乐学院差了200多分,最后,考上江汉石油学院(现长江大学)。两年后回家,金宁变了一副打扮,留起长发,穿黑色T恤,戴十字架项链,身上链子咣当响,金振斌觉得“像个二流子”。金宁告诉李艳霞,他退学了,现在去了北京,住在一个月300块钱的地下室,在地下通道唱歌。
金振斌生气,正赶上石油系统招人,学徒工一个月也有1800块钱,金宁说,“给我一万块钱我都不去,”他喜欢北京,“人又多,干什么工作都有,怎么都能挣钱。”
李艳霞也生气。但金宁把她从房间里叫出来,端了杯白开水,“妈,我太喜欢音乐了。”
李艳霞心软了,她带着儿子去买雅马哈电子琴,3680元,用光了积蓄,还找人借了不少。那年10月5日,21岁的金宁背着新买的雅马哈电子琴、一把木吉他,带着妈妈做的骆驼毛毯、敦煌果脯、高中毕业证、亲戚们凑的一千块钱和一张一家人在饭桌前的全家福,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这一走,就是16年。
金宁上学时去北京参加夏令营的照片,这件红色运动服李艳霞至今仍保留着。受访者供图
一开始每隔半个月,金宁会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报平安。金宁描述的北京生活里,他和几个爱唱歌的朋友一起住在东城区潮湿的地下室,白天去饭馆洗盘子,“我们演艺圈的都要体验生活”,老板还夸他干活认真;到吃饭的时候,饭店里伙计一起用筷子敲盘子,“又蹦又跳地唱歌”;晚上,他去地下通道唱歌,偶尔在附近的篮球场打球。房东对他也好,2003年,房东提出来地下室通风不好,让他搬到楼上住。
金宁语气轻松,好像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我一定要给你们个惊喜,我要去三里屯发展,以后上中央三台唱歌。”
这通2003年6月的电话成了金宁最后的消息。但在当时,没有人觉察到异常,李艳霞用“大大咧咧”解释一切,她没有金宁在北京的住址、不认识他的朋友、没听过他打工的饭店,出了单位的院子,她不知道金宁和谁在一起玩。除此以外,QQ、贴吧,一切可能的线索都断了。
高中同学李文杰回忆2003年9月最后一次见到金宁,他头发很长,在燥热的夏天穿一身西装,身上发臭。李文杰给了他几件衣服,请他吃了饭,金宁说自己没有路费,还给他拿了二十块钱。
直到2018年,有志愿者联系到了李文杰,李艳霞才知道金宁曾经在北京过得这么难。她和丈夫金振斌从儿子留下的信息里找线索,发现最后联系的电话是宝钞胡同的公共电话,电话亭已经换到了第五位承包商……李艳霞想起来,金宁提到过他有一群做音乐的朋友,“崔健的侄子和我玩得可好了。”
通过公益组织的志愿者,李艳霞辗转联系到了崔健,对方回话,他没有这个侄子。
“我们流浪歌手四海为家”
最后的电话里,金宁说要去三里屯发展,李艳霞把北京的几条酒吧街都找遍了。她能数上来的有:后海有家酒吧曾有人说看到过金宁;上地有一片曾经流浪歌手的居住区;动物园旁边也有过几家酒吧……一张北京地图,李艳霞翻烂了。
李艳霞在志愿者的陪伴下,去胡同里打听儿子的线索。新京报记者 卫潇雨 摄
金宁还提到过身份证被饭馆扣下了,需要补办,说他想家了。李艳霞推断,他可能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做流浪汉了。她把查找范围从流浪歌手扩大到流浪汉。
金宁失踪10年后,按照规定被撤销户口,当初的报案也已失效。2018年底,经媒体报道引发关注后,北京市东城区公安局将这起失踪案重新立案,重新记录,并为金宁父母做了DNA检测。
最近两年,一批热心网友聚集起来帮助李艳霞。“爱心接力群:金宁回家”群聊里,有三分之一是流浪歌手,他们现在的身份包括琴行老板、音乐培训老师和打工者。
2018年,春天乐团的主唱任彬也加入志愿者群。他记得李艳霞聊天时热情、客气,只要别聊到孩子。
聊到找孩子,李艳霞马上就哭了。任彬给李艳霞分析金宁可能去的地方,琴行、酒吧、过街天桥、地下通道、地铁口,除此以外,还有地下室、饭馆和工地。他给李艳霞讲自己北漂的经历,李艳霞想起来金宁,又哭了。
通过任彬,她才想象出金宁没有在电话里描述出来的那部分生活。
按照世俗定义,任彬混的不算成功,来北京10年才组起了乐队。到现在,他靠做音乐培训老师维持生计,乐队的贝司手是酒吧歌手,鼓手在家里带孩子,吉他手成了后期制作人,键盘手是个宅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专辑录歌的日子总凑不齐,一张专辑花了5年时间,在音乐网站上,每一首歌的评论数都是0。今年过年回家,妈妈还劝他,“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可对他来说,放弃音乐太难了。
像很多被电影、诗和音乐吸引的北漂歌手一样,2002年,福州的酒吧驻唱歌手任彬看了电影《北京乐与路》,当即决定去北京追梦。朋友劝他,北京太苦了。任彬把电影看了三遍,冬天就踏上了前往北京的列车,随身带着吉他、一包CD、几本书和一百多块钱。
流浪歌手任彬去医院看望手术后的李艳霞。受访者供图
真实生活的苦比电影残酷多了,他和朋友住在不到十平米的地下室里,一天12块钱。房间潮湿又黑暗,空气散着发霉的味道,衣服永远晒不干。有段时间房间墙壁渗水,到处是细密的水珠,房东问他们,要不要换到好点的房间?好点的房间一个月贵100块钱,他们拒绝了。
到北京,任彬才发现,流浪歌手太多了。2002年,想去地下通道唱歌得排队,尤其是西单、公主坟、前门这样人流量大的地方,晚上7点到8点是一拨,8点到9点是一拨,一直持续到12点,有很多拨人来争夺地盘,有时候甚至要打架。
靠音乐养活自己几乎不切实际,流浪歌手们大都得再找一份工作。任彬发现,想去三里屯的酒吧做服务员都要求会说英语。最后,他找了份工人的活,一个月300块钱,不包吃住。加上晚上卖场挣的钱,只勉强够维持生存,最困窘的时候,买不起一包方便面。
过年,北京的外地人走空了,他一个人在地下室里弹琴唱歌,出去逛庙会打发时间。到北京后,任彬6年没回家。身边的朋友们有一半都不回家,聚在一起,还会相互比较没回家的年数,“那个时代好像就有这种风气,你说你几年没回去,他说我比你好,多两年,觉得越长没回家越独立。”
李艳霞在贴吧里发帖子,有人回复她,“阿姨你放心,我们流浪歌手四海为家,活得好好的,你不用找了。”
李艳霞不放心,她想着,总得知道在哪?在干什么吧!
底下的人吵起来了,“你找他干啥?你不是打我们流浪人的脸吗!到处喊媒体找人,我们怎么活?
在鼓楼找儿子的时候,她遇到过两个流浪歌手,20多岁,头上包着纱巾、穿得挺洋气。他们告诉李艳霞,他们靠唱歌挣钱。但是,大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听他们的歌。“为什么不回家?回家肯定能找着工作。”李艳霞劝他们。“不好意思回去了!”他们说。
所有人都想出人头地,想从街头唱到大舞台上,可是没几个人像西单女孩那么幸运。李艳霞听在后海唱歌的歌手说,北京有12万流浪歌手,她说,在她接触的流浪歌手里,“85%都不愿意回家。”他们都做着成为汪峰的梦,但“汪峰有几个?”
为了寻找金宁,任彬把十多年没联系的朋友都渐次找到了,没有线索;三里屯的酒吧街每年都去,一无所获;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里,金宁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流浪歌手们互相打听,在地铁的、在天桥的、在地下通道的,照片发在微信群里,没有一个人想起他来。
李艳霞问他们,“你们一般都在哪唱歌?”
流浪歌手告诉她,大城市,人多的地方,旅游景点。李艳霞就往丽江跑、往成都跑、往海南跑,跑了30多个城市。有人说几天前在宽窄巷子看见过像金宁的流浪歌手,李艳霞马上跑去,保安听说了,连着帮她看了4天的监控,去丽江古镇,一条酒吧街走过去,刚走进酒吧大门,歌手告诉她,“阿姨,我们整个丽江的歌手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们都给你在微信上转发。”
可金宁还是没有找到。
2018年,有志愿者提供消息,羊坊店市场有个像金宁的流浪汉,李艳霞跑过去看,哪里都像,只是鼻子比金宁尖。李艳霞能清楚辨认出金宁的脸,他的左边眉毛有一道小疤痕,鼻子是蒜头鼻,下巴圆圆的,随她。曾经,有个救助站的站长说有个流浪汉“百分之一千”就是金宁,“我做过法医,看人特别准”,李艳霞跑去看了,不是,全天下只有她了解金宁。
羊坊店的这个流浪汉低着头,那天下着雨,他穿一条破裤子和拖鞋,坐在地上哆嗦。旁边扔了被子和裤子,是卖菜的人可怜送给他的,他也不用。李艳霞看了心疼,卖菜的人告诉她,流浪汉在这里已经五年了。李艳霞掏出口袋里仅剩的十块钱给他。
他拿了钱也不吭声,紧紧攥住,李艳霞问他,“你想不想家?”流浪汉低头哭了,眼泪掉在十块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