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愈力,常常关乎一种创伤修复机制,如免疫力,成为自愈的源泉。但从哲学上看,一切真的能恢复原状吗?这很可能只是一种安慰。譬如我们相信充电后设备可循环使用,但电池自身的寿命损耗却不可逆。
“自愈能力使我们都忘记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每个人终将死去,生命中很多事物也都超出了你的掌控范围。”《哲学的自愈力》一书从塞涅卡、马可·奥勒留、伊壁鸠鲁、苏格拉底等哲学家的言行智慧中,找到思想练习的方法,并试图与当代精神和个体生活相匹配。此书重新挖掘出哲学的美德、生活的伦理:节制与融合心理各要素,认识并观照自我。
任何自愈力
都不能阻止生命消逝
作者提供了一种颇为殊异的视角:我们所言的自愈,常常充满悖反。一方面它使人拥有从危机或冲击中恢复常态、正常的假象,同时,也意味着将开启新一轮的自我消耗,周而复始。其实我们常言“满血复活”,熬夜后补觉,并不能恢复“出厂原始状态”。它只是自我感知的钝化,属于催眠和暗示。在我看来,自愈力乃是在消耗趋势中的周转,而非重回起点的循环。它就像投资市场中的超跌反弹,远非趋势的反转。
“正如你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体,你也是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生命体。”海德格尔所言“向死而生”,正是认识了这种趋势。哲学始终将“记住人终有一死”与“认识你自己”两个古老命题同构在一起。任何自愈力,都不能阻止生命消逝。斯多葛学派用乐观主义和现世主义,去沉思死亡:言说它,预见它,面对它。如塞涅卡说:“当不幸来临时,永远不要说‘我没有预料到’;事实上,你应该已经预见了它们,如此便不会措手不及了。”
乐观主义和自愈力并不能画上等号,因为乐观,也有积极消极、真实虚假之分。前者建立在过往成功经验之上,对未来抱有信心,是良性循环。后者则基于幻想之上,甚至自己都不相信实现的可能。“我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在这种幻想之中,但这种幻想脱离了现实,并且隐藏了对幻想真正实现的恐惧。”这种虚假乐观,与自愈背后的自我保护机制有相通处。它可能只是白日梦,与成功经验无关,“却往往与我们的阻力、不断重复的经历、多年来深陷其中的恶性循环有关”。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未将自愈视为绝对积极的恢复机制,它也可能是“机械的盲目”,采取选择性回避。“如果我们忽视了所有的这一切而只看见目标,努力说服自己所有的困难都是不存在的,那么当困难出现时,我们将没有资源和工具去克服它们。”另一方面,日常预见各种阻力,甚至死亡,也并不等于负面情绪、消极性思考。它可能是直面、估量现实,将障碍“用作愿望实现的跳板”。我们似乎从这种辨析中,发现了这两种被遮蔽的倾向性。
哲学扮演车夫角色
平衡无限多样的“小我诉求”
那么,哲学在其中能发挥何种效应?这是全书的着力之眼。我想乃是哲学对心灵整体地再理解,它意欲重释心灵系统,统合协调各种心理要素。愿望、*和情绪,必须得到自我理解。“情绪是推动我们向前的燃料,*是指明方向的箭头,天赋是前进的工具,爱好是过程中的感受,节制是我们一路上感受到的平衡感、责任感和自我管理。当一切同时齐备时,会发生什么呢?我们会感受到幸运,感受到个人的力量。”
这意味着心与脑必须合一,不可二元化简单割裂。“幸运,亦即身体从物理意义上感知意识的能力。”作者描述并划分了方向性、推动力与实践感。*提供方向,它又分为与自我实现有关的真实*,与自己无关的“被诱导的*”。如此,行动方向就有了正路与歧途。但事实上,我们很难划清这两类*的界限,所以才会轻易陷入消费社会的迷雾里。正如德勒兹所言,我们都是“*机器”。如今,低*理念的流行,实质就是对*的简化。唯有极简之后,才会易于发现哪些是真实的必需,哪些是虚妄的诱引。
而情绪作为推动力,是身体和意识的间性因素,实现了二者的相互联动。“情绪虽然由大脑的边缘系统处理,却常常以复杂且令人惊讶的方式泛滥到大脑的其他区域。”换言之,情绪可直接影响*和理性,作用于头脑和身体。作者借用“葛吉夫的马车”和“柏拉图的有翼战车”两个譬喻说明灵魂理性、身体情欲等因素的有机系统。哲学需要扮演车夫角色,管控各种情绪、*,协调平衡无限多样的“小我诉求”。自我认知始终建立在平衡不同分裂自我之上。“每个人都集自我、需求、*、目的、愿望、局限于一身。”哲学帮助我们整合、维系多种自我的集合,构建自我意义的整体性。
用哲学去谈论
自我实现道路上的“路标”
《哲学的自愈力》向往古希腊古罗马哲学的原初状态,即始终关乎生活的教谕、谈话的艺术、生存的技艺。生活,重新被置于言说的中心,而非理论与体系。作者用哲学去谈论自我实现这条道路上的“路标”——各种心理因素,其深刻在于认识到它们总是两分和辩证。换言之,这种看法超越了传统认知里的单向度。如拥有天赋,并非一定有利,也可能是无用负担,甚至有害。天赋理应被视为一种工具,它既可以助力加持,也可以加速摧毁。
“你肯定可以举出数十个为其天赋所毁掉的人的故事。”我想,天赋如同“杠杆”,你有权选择加杠杆还是去杠杆,在可能获得成功最大化的同时,也要承担最大风险。天赋,是外部世界的可见判定,是他人认为显而易见的,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进行人生选择。这也是很多人痛苦的肇因:因为具有了什么天赋,就必然选择去做什么。我们把“不必如此”全都变成了“非此不可”。有时放弃天赋,听从爱好、情感和愿望,反而意味着一种解放。“谁说拥有一种天赋就一定要去发展它呢?”
爱好,则是发自内心的召唤力量,它破除了从外在成功与否进行客观评价的道路。我们从爱好出发,做并不擅长之事,这就是遵循内在的尺度。它更看重自我感受,与目的效果无关。其哲学意义则是深层的,即只有依赖自我检视,自我面对才有效,它构成反思的心理基础。
建立一种内在的尺度
重估自我实现的价值
“从来没有一个客观的外部答案能告诉我们,一个人是否实现了自我,因为自我实现也是一个人自我教育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建立在怀疑、提问以及倾听自己的情绪和身体感觉的基础上。”这个过程其实蕴含古希腊通过反复提问切近哲学,古罗马关切自我的精神训练。米歇尔·福柯曾用“自我技术”和“关心自己”,总结这种生存美学。“我们需要空出时间来照顾自己,需要时间进行深呼吸,然后重拾方向。这个方向与智力、情感、精神、身体有关。这是古人摸索和培养出的一种感觉,我们却将它抛在了身后。”
玛乌拉·刚齐达诺所言“哲学的自愈力”,到底意味着什么?全书的回答乃是自我观照。古希腊神谕“认识你自己”,也是自我观照的实践环节、重要起点。在我看来,其核心在于建立一种内在的尺度,重估自我实现的价值。它又并非不关心世界和他人;相反,它试图通过改变感知,生存的态度、视角和方式,将自我的身体与灵魂同世界和他人,建立新的连接。这才是哲学自愈力,与医学和工程意义上自愈的不同:它并非寻求恢复原态,而是寻求自我的更新。
作者反复用心灵的迷宫隐喻生存困境,旨在说明生活并无终点,只有一生摸索各自的实现路径。自我理解、自我教育、自我沉思、自我书写等训练,都是不断切近自我的认识过程。本质上,它与自我实现相叠合。古代哲学之所以强调自我观照,源于他人不能替代,标准是自我判定。舒适与幸福,不同于世俗意义的成功指标,乃是精神作用于身体的一种良好感受。就像鞋子是否合适,只有脚知道。
而我们显然已经遗忘这种内源生活的重要性。关注自我的沉思生活、精神修炼,在重视效率实用的社会,只会被视为无用、低效。“实际上,沉思的生活并不是不活跃的生活,而是致力于回忆、聆听、冥想、思考人生意义的时间,我们在这段时间里可以收获人生的意义,找到自己的爱好,明确想要追寻的方向。”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我们遗忘了“存在”本身,终日置身于“烦”中。皮埃尔·阿多重提了精神练习对于哲学的关键意义。
哲学首先应是生活的技艺,“它的重点不在于理性的思辨,而在于对待生命的具体态度。它的目的不仅在于信息的获取和积累,更在于了解自己”。而现代生活时间观的认知决定,我们丧失了自由的时间。“我们从小就不得不将时间优化、填充、资本化,空闲的时间是没有价值的。然而时间应该是自由的时间,而不是被填满的时间。”换言之,我们对时间的看法常是直线性、可累积、可补偿的,总是预想退休后可以一劳永逸地赎回休息;却无力在活跃的工作和沉思的生活之间,建立一种平衡、节制与融合关系。闲暇,是培养智慧的自由状态;无聊,也蕴含着时间、等待与空间。这或许正是哲学自愈力所需要的前提。(作者:耕耘)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