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鸿体育和烽火谁靠谱,小鸿体育卖假鞋吗

首页 > 经验 > 作者:YD1662022-10-31 03:4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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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清朝末年,“湘西的各个关隘要冲散布着二千余座青石筑起的黑色碉楼一一营盘,其中一座石头围子大营盘则是辰沅永靖兵备道道署所在地,名叫筸城。筸城有五大姓,繁衍出五大家族。

小说通过筸军领袖陈青树陈氏家族之荣辱兴衰展现了清末湘西政界、军界、商界的残酷斗争一一最后的贵族们内部的相互倾轧,古老黑营盘的瓦解坍塌,演绎出一部充满奋斗抗争、情爱仇*的蛮荒传奇。

《黑营盘》为岳立功“湘西三部曲”开篇卷,第二、三部分别为《红城垣》、《白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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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一年冬天有些干冷。各处一片萧瑟。唯忍冬藤花开得盛,一蓬蓬地挑起有如白幡。

牛皮钉鞋挂在门后,老少皆不大出门,围定自家的大火塘、烤栗木炭火,听鸦的凄啼,猫的哭 夜,讲竿城的种种怪异故事。

作为这些怪异故事主角之一的陈云泉,在经历过这残忍的寒冬之后,随着日子的渐趋晴和,他的病体也渐见痊愈了。但人们惊异地发现,他同他哥哥极相似,不同的只是哥哥沉默勤勉,弟弟却木讷呆痴。

他整天像个游魂在院子里各处荡。不苟言笑,鼻子象狗一样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为寻觅一种气味, 院子里凡入秋以来开的花,都被他掐下闻过,又丢弃掉了。

他还时常爬到黑营盘的那座废弃多年的保家楼顶上,巴着岩眼子了望远天,看红的霞怎样逐渐变为橙黄,继而为紫色,直到最后为一层黑幕所取代。

他久久凝视这些光色繁复的变化,回忆着那位骑白马的表哥最初把他引诱出门所感觉到外面世界 的种种醉人的新奇,于是,他觉得幻想才是最为愉快的事。一旦明白自己回到了现实,无边的空虚便紧紧地胁逼过来。

这种憧憬和忧郁相杂的情感,导致了他的木讷。对于这一点,却没人能够理解。云泉的娘硬说是“余邪未尽鬼魅未除”所致,三天两头托人去寻小天师驱邪捉鬼。

被勃勃野心充塞了头脑的陈青树,因计则被一连串的麻烦事所干扰,几乎被扼*了,因而变得烦躁不安,却又拿大脚婆的终日唠叨毫无办法。

他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从不信世上有什么鬼魅,却又没有道理说服她,便想亲自去黑蛇洞老屋一 趟,以证明妻子的胡思乱想是毫无道理的。

有一天,他吩咐管家杨林宝并四个武大三粗的长工,让他们多备些油柴和长刀,他要亲往那黑洞子踏勘探险一番。

黑蛇洞因一直作为张府的圣地而被围成一个小小的院子,位置在东西两府交接处,只有一后门与之相通。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许多年来几乎无人敢 去。那扇厚重的大门形同虚设。门上挂着把锈渍斑剥的牛尾 巴锁。杨管家把那片敬在神龛上的钥匙找来,往锁孔里一插, 黄锈纷落,内已蚀空。钥匙已全无用处。

门内壅塞了杂草,四个汉子冒一身大汗,方勉强挤开一条缝。几个人便鱼贯自门缝挤了进去。

杂草丛中有一亭式建筑。据说过去曾朱梁画栋,很是美观气魄,如今却变得一片荒败。大柱被白蚁噬咬蛀空,垫脚的鼓状岩墩上堆着小丘般发黑的木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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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管家说,把这院子封死时,他记得这木亭各楼柱上,皆有道光年间镌刻的长联,字体古朴苍劲,今却荡然无存,连檐角的跑马风铃也一个不剩,真让人惶感不解。

一个后生走在前面,用畲刀斩草开路。陈青树来到黑楼,绕着八角形环廊走了一圈。菱状花砖铺嵌的地 面已凹凸不平,缝隙中蔓生杂草。他的心境也如这颓楼一样的荒凉。

一个长工突然说这儿似有人来过,有几处枯草倒伏,可连缀成一条曲折的甬道。又一个长工却在一处泥地上觅见一串极大足迹,五个趾印突出而鲜明。

众人皆变得小心翼翼,敛声裹足。一个矮胖子在退缩时,不期却踩了个滑溜的东西,仰天一跤,口喊“有鬼”。

余众本已如惊弓之鸟,如今则全弃了老爷,作鸟兽散。

陈青树虽也有些怕,但脑壳也还清醒。他没有喝住众人,而俯身往草中看了看。

草窝里有一团紫红的脏东西,用脚尖拨拨,臭气刺鼻,一块包裹着的破片被抖散开来里头竟是一团腐烂了的血胎。胎儿已初初成形,头眼手脚 均略略可辨。

他的心像被人突然戳了一刀,脑壳里“嗡”地一 响,险些跌倒。

“这是一片总是笼罩着神圣光圈的禁地呀!”他痛楚地在心里喃喃着,“张家啊!陈家啊!这是遭的什么孽哟 !”

散逃的长工们见老爷呆痴地立在那里,忙重新聚拢来,搀搀扶扶的都劝老爷“打马回朝”。陈青树却固执地要继续往前走。他决心要把那神秘的黑蛇洞仔细察看一遍。

自黑楼前行百余丈,便是黑蛇洞。洞口在一堵陡石壁上,为丛生如剑的芭茅所遮掩,奇伟而荒凉。这荒凉如可怕的重 负,紧压在众人的心上。

洞中有泉流声,神秘而飘渺,不知自哪里来,又逝去何方。洞壁色泽杂陈斑斓,上面镌有古字,歪斜奇 离。许久,陈青树方才猜译出是“神仙天府,宗祖灵洞”八个字。 上下联分刻左右。

虽说一进洞口,便感到一股寒气袭来,令人浑身一阵颤栗,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但那石壁上的蝌蚪文字,却是一种奇怪的诱惑。

因好奇心驱使,陈青树吩咐点燃火把前进。这里既然称是宗祖灵洞,它或许该留得有一些东西,至少能寻觅出一点故去岁月的某些蛛丝蚂迹,亦或对这古老家族的前景提供某种暗示,也未可知。

进入大洞口处,光线略显暗淡。洞顶坠着滴水的钟乳石,尔后便是一条狭窄的甬道,只可供一人穿越。甬道约十数丈,走完则豁然开朗,中为一宫殿状大洞。

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给陈青树一个强烈的印象是,大殿环形的四壁和苍穹似的洞顶,交织着网状的沟壑,有如巨人手掌纹路的经纬。这些沟纹于散乱中见秩序:细纹似支流注入两条大川,它们又时聚时散,时断时续,给人以集种神秘的暗示,却又无法破译 一一陈青树就处在这种窒息的焦渴中。

在火把的烛照下,他循着洞壁上的干涸河床往深处走,去试图寻究它的源头。他惊异地发现,在石壁上每隔不远处.都刻得有一些古老的壁画:线条简洁洗练,造型原始古朴;图形皆敷了土红染料,依稀尚可辨认。旁边所刻文字却如番文天书,谁也弄不明白。

这些稀奇古怪的壁画里描绘着长在树梢尖的太阳和月亮打架,一十二只杉木大船在一条大河上漂流,牛角上绑着刀叉和火把的搏*拼斗,以及那洞穴里铺着稻草撒满了野百 合花瓣的石头床。

陈青树虽然一时还没弄明白它们具体的涵义,但洞门外对联的点题,启迪他猜想到这叙述的就是本地民 族的祖先古老的《创世纪》故事。那些时交时散、时断时续的细流大川,或许就是本地某个显赫家族的秘密传代线索。从而大彻大悟到这整个洞穴里密布的巨大沟壑蛛网,应该就是这个家族成败与兴衰、生命与爱情、渊源与归结的象征性图腾 。跟相术士们扳着别人手掌去辨认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同出一 辙。由于这种瞬间的大彻大悟,他得以从那图腾中嗅到了这个家族历史上的某些轻浮与荒淫的气味。

壁画上记载了多次因乱伦而酿成的悲剧:一个同他的亲侄女造次的老祖父被五马分尸,割下的阳物被一只野狗叼去;一个同自己外甥偷情的年轻舅娘,把石榴裙悬挂在吊脚木楼之上;而一个同弟媳妇交媾的黑汉子至死也偿还不清风月情债的索赠……他也依稀发现,在那些细微无力脉胳间的几缕清晰。这几缕清晰的线条似乎是为了摆脱家族命定的悲剧而抗争着,毫无目标地在蛛网上右奔逐。

陈青树失望地发现,这一切抗争太羼弱无力且毫无结果。它们努力挣脱那既定的轨道的企图,很快便化为乌有,重新折回溶汇于浊流。而最终这条由两条浊流交汇而成的 大川,皆在一瞬间突然从洞壁上消失,化为一片漠漠虚空。

当陈青树沿着这漠漠虚空,重新寻觅到那从洞口渗透进来的强烈阳光时,才突然从联翩恐怖的浮想中被拉回现实。

他觉得自己有些失常,有些好笑。其实一切皆没预言,皆没发生。不过是自欺欺人,做了一场白日梦而已。

待他出了洞门,那宏伟的野心又充塞了他的整个心头。洞中的一切便全都遗忘在洞中了。

“真想不到,这些野种!偷人养汉竟搞到府上来了。”大脚婆听罢她男人关于黑楼子的发现很有些恼火,“我早跟你洪讲过,喊你把那些光会吃饭的大兵统统放回家去,你硬是不信,如今不就出事了。”

“没凭没据,你怎么就随便怪人家?”

“还没凭没据?你呀,总是护着他们。这事若是你还开只眼闭只眼的,只怕哪天吃饭时还扒出死娃儿的手爪子来哩。”

“唉,你越说越没个谱了。这事得慢慢查。”

“这还用得着查?我打包票,肯定是那悖时臭马夫跟*厨娘做的好事。”

“你莫乱讲。往天他俩是有些情分,可自打挑水佬跟了来,待她不错,又有了儿子,都讲马玉香安分知足了。”

“算了!我也懒得跟你争。我也不想多管。你就等着把事儿闹大,让这里变成窑子、赌场,等着去吃官司、坐大牢吧!”

陈青树不再做声,他觉得很是烦躁。

唉!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想当初,带兵打仗,何等痛快,如今成天就是婆婆妈烦人的事。一个风光一时的将军沦落到这般田地,也是够惨的了。张氏还故意赌气不理他,自己先摸到床卜睡了,连衣裤都不脱,一直到天亮。其实她并没睡着,整夜在想主意。她是个爱管事的女人,思来想去,觉得这股风非刹住不可,但如今手上确实没得真凭实据,要说服丈夫也难,她决定暂时不把这事张扬出去。那偷鸡摸狗的奸夫淫妇,既然做得初一.也做得 十五,只要肯下功夫,捉奸拿双总是有机会的。

她假装全忘了那事,翌日,她照样早早地起床,安排府中 上下一应琐事,待丫头老妈子长年们散了,把管家砀林宝留下 来.盘问他随老爷去蛇洞和黑楼子的事,并问起给二哥纪渠做寿的准备情况。

杨管家说已定下请王快刀到日子去西府办十 桌酒席,另外给渠老爷和侄女莲莲各备了一分厚礼。

张氏听了 赞扬了几句,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好办一回,我也了却一桩 愿心。”

尽管她并不喜欢她的两个哥哥,但如今他俩都悖时倒楣,家境不好,故而张氏也常生恻隐之心,尤其觉得二哥更是 个可怜人。往日少走动都丢生了,这回乘着做寿倒该好好补偿补偿。

正叹气时,丫头珍珍进来说:“西府的田姨来了。”张氏正想探些二哥近来情形,忙把她请进屋来。

问起渠老爷身体,田姨告诉她说:渠老爷自正二月来一直不舒服,起先是伤了风,随便吃了几副草药,仍作寒作冷,便请得个药师来,药师胡乱 开了剂“麻黄散风汤”,又让用厚棉絮蒙了头去窝汗,到第二天早头,汗是出了一身,烧也退了,只是那精神更不比往前了。咳嗽吐痰、脸潮红、手脚软,已半个月起不得床了。

张氏听说,很是着急,担心攻得太急会大汗亡阳,忙叫田姨帮着去请益寿堂的马先生,说他治疑难杂症很是里手。

田姨嘴里答是,却不挪步,面有难色。原来她已被那边解雇,今日来此,正是想找一份工做的。

起先,纪渠家帮工佣人也不算少.十个八个吃饭用一桌。后来.家境渐见败落,佣人也就今天退一个,明天退一个,田姨算是坚持得最久的了。但半月前,张纪集一病不起,连个拣药的钱都没有,就把这最后一个厨娘也给打发掉了。这样一来,那座大而空落的院子里,就只剩下纪渠父女俩个了。

纪渠的女儿叫莲莲,从小娇生惯养.变得很是任性,且父女俩为自一些不愉快的事,弄得一直关系极不融洽。如今她又如何会得好地去伺候病人?大脚婆想到这里,忍不住悲怆落泪。虽说自己府上日子也很是艰难,往往捉襟见肘,张氏还是答允了田姨的请求,给她安排了一份工,可按月得一份微簿的饷银,而她的主要任务则是仍回西府去帮忙伺候渠老爷。从此,田姨就如同一只渡船,终日穿梭于东西二府之间了。

为了布署黑楼子捉奸,大脚婆特意把廖妈叫来盘诘了马玉香的近况。据廖妈说,那厨娘自生了儿子后,白日忙府上,夜头忙屋里,倒也像是安分守己过日子的样子。那马夫待他们家倒是很好,常去走动,把赚得的几个钱都花在装扮那孩子上了。赵五自那个大月亮夜头邀马夫去月下的沙坝坪里火拼之后,似乎同马夫前嫌尽释,如今还让儿子认姓俞的做干爹。满百日请酒时,去了很多佣人、帮工、伙计凑热闹,虽没个好酒菜,倒也快活热闹。

“什么都讲个命。”马玉香在回忆既往如烟似梦日子时,很感叹地说,“要是当初那一竹篙早撑一点点把我的男人甩在北方老家,我兴许就是他姓俞的了,会好好跟他过一辈子的。可是,我命中注定是他姓赵的人。哎,想甩的甩不掉,强扭的扭不拢。”

她还亲口跟廖妈说过:姓赵的跟自己没话讲,过这样的哑巴日子很是没意思。但自己只是个普通女人,只要男人能待自己好,也就知足了。反正嫁鸡嫁狗都是一辈子。大脚婆却不甚相信马玉香能改邪归正。

她固执地说:“你只要看看她那双眼珠就晓得,硬是个风流胚子,是个不会安分守已的*狗娘。”

虽没抓到什么确实把柄,大脚婆还是把蛇洞外楼子前草坪里那个腐烂的血胎的事,向廖妈说了一遍。说得老妈子直拍胸口,连声喊“遭孽,遭孽”。

“我看那黑楼子不是闹鬼风,是闹的人风!”大脚婆硬把这事同马玉香的风流韵事联系在一起,“廖妈,你在我们府上,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没把你当外人看,这件事我才跟你讲。你帮我多留点神,若见到她有哪样可疑的地方,就早些报我一声。这宗案子不查实,我心里不得安宁,整个营盘里也不得安宁。”

廖妈答应着走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有了偷鸡摸狗的事,都疑怀是下人*,好象富贵人家就什么都干净似的。”这种想法使她觉得不公。几个在厨房门口剔菜叶子的婆婆丫头晓得大脚婆专一差传过廖妈,且平素又都是爱开玩笑的,便一齐来打趣:

“廖妈,今天是屙屎捡金子,大喜事吧?”

“肯定要提她当伙头军总管啦!以后可得小心廖妈手中的家法当吹火筒哟!”

“高升了可得开席请酒啊!”

廖妈没好脸色,只不做声。到后来实在按搽不住,便扯了胖姑娘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

胖姑娘把个围裙一抖,一迭连声道:“悖时!悖时!碰到那东西可是要倒八辈子楣的呀!”

众人被她的惊讶与神秘把胃口全吊起来了,撵着胖姑娘追问。胖姑娘脸上发火发烧,只道“丑死了”。

众人越发好奇,几个媳妇婆娘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拥上前,把胖姑娘按在地上要扒拉她的裤子,吓得她连声告饶,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我默神是什么好事呢,哪晓得是让你們去当打鱼郎提乌龟王八呀!”

众人打趣哄闹,唯独那个西府上帮工的女人没笑。

“本来,这都不关我屁事,可也实在大气人。"廖妈仍然发牢*,“在老爷大大眼里我们做工的全是天上的城尾投胎,唯独他们一个二个都干净利索,其实,吃喝嫖赌富贵人哪样也不落后。”

“廖妈,你又何必自己寻气来呕?"

西府来的田姨这个有地插话道:“大娘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凡事要顺着她的意,她既要你捉鬼,你就捉一个给她交了这差就是。”

“我的天啦!这可不是讲委的。她若要星子,就是摘不到,但到底天上还有。她要捉鬼,我不是阎王,到哪寻那牛头马面去?”

廖妈说罢.没好气地走了。到后来突然想起这西府女人的神情,似乎她话里有话,忙找了她来套口气,想问个仔细。

“廖妈呀!你虽不是阎王,可牛头马面在这大黑营盘子里未必见得还少?黑楼子闹鬼,难道是什么新鲜事?”

听这口气,廖妈觉得这话更有来头。忙凑拢去轻轻说;“听口气,你对捉鬼降妖还有些法术?这虽是倒霉事,但看在赏银的份上,若果真有鬼,我倒也敢麻起胆子捉它一捉。”

田姨只笑不答,好久才说:“若有了生意,会来报姓的。”

二人于是商谈妥当:若真的捉了那鬼,赏钱两个对半平分。

阴历四月初七是大脚婆的二哥张纪渠五十大寿生辰。因二哥病势日渐加重,初四日,大脚婆便着急地喊了丫头珍珍带了些糕点补品前去探视。

笔架山上这座巨大的黑营盘院子是祖宗的遗产。在张氏父母手上时,也还算得是竿城里最常有豪化的一座府第。那时.陈青树在外做官二位老兄觉得把妹妹留在好上也是个荣耀,便将东边半爿腾出辟作陈府。两兄弟共住西宅并侍奉父母。不期二老相继归天,两兄弟从小吃惯了自来食,不过经年把祖宗留下的一点家业嫖赌逍遥贻尽。一座西宅,两兄弟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几年就搞得景象狼狈,院中又隔了一堵破墙:大哥纪贵住后,二哥纪渠居前。

张氏走进二哥的前院时,一个很强烈的感觉是:这是一栋朽腐发霉,被人遗弃了的古老宅院。一爿脱臼的门扇,倒在潮湿的泥地里,长着绿苔红菊.像腐烂的棺材盖。蜘蛛网一层又一层,遮挡了门框的一半。门房无人住守,窗户业已被盗。竹马鞭从门坎下蔓延进房里,洞穿了火砖地面。屋角隅处甚至钻出几支春笋尖硬惨白的犄角。院子里落叶盖了一层又一层。腐叶下活动着各种爬虫。走过时撩起的气味,使人觉得误入了古老的原始森林。

张纪渠的住处更是脏乱不堪。进门就有一股刺鼻的腥臭。旧家具上灰尘很厚。马桶摆在屋子正中。一个木脸盆里的水不知用了几个世纪,业已发黑发绿。当听到大黑麻布帐里有轻轻*时,大脚婆才敢于肯定这屋子的主人尚且存在。

张纪渠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已不能准确地判断来者。待终于借助声音和形象的综合分析明白是自己亲妹妹时,他槁木般的手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了,抓得很紧,似乎这就是一根救命草。他灰白的眼珠里,闪着恐惧的光,露出强烈求生的*。

张氏用温和的目光安慰他,见屋子乱糟糟的,便唤丫头珍珍去找舅娘和莲莲回来。

“算了,算......了。”张纪渠长叹着,“她们喜欢娼,就让、让她们娼去。我死在床上也不要她们管。”

张氏想起二嫂一些颇令人不满的往事,数落道:“二哥呀,来填房。有钱热,无钱冷,这算个什么夫妻?”

真怪我当妹妹的多嘴,当初我就看她不顺眼,你却偏偏要讨。”

“老妹,你、你快莫提那些了。我、我是自作自受在命,我怨、怨不.....得谁。只是有一宗事儿....纪渠两眼直生死翻,不知是欲言又止,还是被一口痰卡住了,他没有说下去,张氏本想追问,但觉得这样未免太像是作临终嘱咐实在还早了些,便把话题扯到一边。纪渠也不再往下说,只是问起两个外甥的情况。虽张氏很是自谦,把两个崽子数落了一顿,但纪渠说:“他俩都是好样的,终归都比莲莲强。”还特意提到云祥学业长进,二回莲莲跟了他,总放得下心。他有意提起十六年前的那桩指腹为婚的旧事来,其实也就是刚才那个“未完成句”的诠释。对于这历史的戏谑似的契约,大脚婆从来没觉得必须为此担当责任;要是一切亦如当初,这对表兄妹的亲上亲倒也无可挑剔。可如今十六年时日过去,一切还可同日而语么?张氏故意把话题扯开,向大哥纪贵是否常来走动?纪渠一听心里便全明白,他气得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只是眼鼓鼓瞪着黑帐顶发痴。恰恰这时,珍珍把莲莲找回来了,张氏忙借梯子下楼.主动去同侄女搭讪。

莲莲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古怪性格,具有富家的高傲和穷人的倔犟,像一头冷艳的小母鹿。进来时,她发髻散乱,手里拿着一枝白色野蔷薇,见到张氏时的头句话便很带揶揄的尖刻:

“姑妈,你今儿怎么啦,是走错了门吧?”

“我莲莲的嘴呀真是没说的。”张氏也不同她计较,笑着解释道,“都怪你姑妈没本事,家里事情多一点,就忙得舞脚打手,一刻也抽不开身。本来今天又是忙,可我还是专一了。莲莲,再过三天,你记得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不是卅夜,不是闹元宵,我管它什么日子。”莲莲仍没句好话。

“莲莲,你总还是那么天口地口的。四月初七是你爹五十大寿。”

“做寿?哈哈哈哈。”莲莲并不为自己的健忘而自愧,反倒疯子般笑起来,“那都是有钱人家摆阔的事,跟我们没缘份。”

张氏听到这话,忍不住一阵伤心。这也是本情话。莲莲从小性情孤傲,嫂子邓氏在世时,对这独生女儿很是娇宠。如今看来倒是害了她,使她没有对贫苦的应变力。后娘的轻佻、冷漠,更使她的心理和性格渐见扭曲成畸形。看着莲莲那调侃的神情和散漫不羁的样子,张氏很沉重地想:要是二哥真的一伸腿儿去了,她这样的脾气将来又如何在后娘的手下过日子呢?

她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有找些无油无盐套子话安慰她,且留下些散碎银子。

四月初七,张纪渠仍旧是老样子,倒在床上起不得身。大脚婆只好让杨管家把预订的十桌酒席退了,只留一桌让王快刀做好后,派人送到西府去。陈青树、张氏亲去作过探视,并让丫头长年挑去两大担寿礼,计有纺绸一疋,溪河布一疋,二毛皮袍一件,大白米两百斤,银一百两,嘉湖细点四盒,长寿面一挂。

云祥、云泉两弟兄也被喊去看望二舅,在纪渠床前磕头问安。

二舅见了外甥,显得少有的激动,抖抖地拉着二人的手。

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二舅对云祥更为关切。

他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云祥,嘴里喃嚅着“云祥,你、你都快长成个大人家了。好快啊,记得那一年你娘才怀你,我,我就跟她打赌说是个男胎。果就没错。那时你舅娘怀了莲莲。你娘就跟我商量过打亲家,若生个一儿一女,那就是亲上亲....咳咳咳...好快哟,你们为大了.舅舅我也老了,好日子是你们的了。你们年轻,长进,是这个。”他举起了拇指,尔后又举了举小指头,“你二舅是这个,咳咳....你们莫学我..你二舅....这辈子不值得的。”

他说到这里,鼻子一酸,就嚎哭起来。

云泉在旁边一直没作声。他之所以愿到西府来,主要不是为的二舅,而是想来探一探大舅的儿子一一他的表哥张胜林的情形。

他骑着他的小白马去追寻锣鼓和弦琴已近半年了,他如今是否找到了那个值得为之在日头和月光下像阳雀那样啼血歌唱的人儿了呢?今天,他雪白的马儿正栖歇在哪一湾流水边.哪一片白云里?

遗憾的是,他没有寻到表哥的点滴信息,却在这病榻前饱尝了恐惧的煎熬。老人呓语般的忏悔,枯瘦憔悴的面容,屋里惨淡凄切的气氛,都预示着死亡的逼近。

他还能极清晰地记得那个一根青溜溜的独辫子,穿绿色长褂,手摇一把绘有松竹梅折纸扇的二舅风流倜傥的形象一一就像那位骑白马的表哥一样一一那么年轻、那么飘逸俊秀,曾几何时,却须把他同死神和地狱联系在一起了。

“二舅就要死了,我也会这样死去的。”

云泉似乎受了传染,舅父把那可怕的症候“过”给自己了。

他赶紧把气憋住,像在河里扎猛字一样;但他却不能呼吸了,气憋得慌,吓得浑身一哆嗦,他赶紧把手从二舅冰凉的手板里抽开。

“云祥...泉,你们莫丢下舅舅啊!”老人眼窝里闪灼着恐惧,“莫丢下我...我不会死的,再吃两副药.....药,你们快些给我药、药……”

莲莲走过来:“爹,药...你是才吃过的。”

“杂种!你、你是要害、害死我么?”他眼里突然露出恶狠的

光,“你,你们都巴望着我早死么?”

莲莲无法,只好去火炉上取了药罐。药水业已榨尽,只倾出些药渣子来一一但就是这一点点药渣子,也被老人狼吞虎咽地嚼碎咽了下去。

云泉倒抽了一口冷气。

老人对死亡的恐惧,那么强烈的求生*,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年纪轻轻的云泉,在这一瞬间开始学习反省自己的过去了。

他想:如果我就要死去,那才叫划不来呢!我孤独地活在这闹鬼的黑营盘里,什么也没经历过,真正是一无所有。二舅虽甚可怜,但他到底已经走过五十个春秋,酸甜苦辣都尝过。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他简直想哭。断断续续来了些客人,见他痴痴呆呆的,以为他又犯傻病了,不敢沾惹他。

他也乐得清闲,像个小大人一样。他坐在一个角隅里,冷静地审视这酒席宴上的匆匆过客、芸芸众生。客人中间有他的大舅:一个同二舅截然相反的体形,壮实得像一头棕熊的汉子。他只同父亲说了一阵话就走了。他并不关心那个将死的亲弟弟。

堂舅张纪敏也来了一一这个穷老头子好像发了点小小的财,穿着件同他的形体极不相谐的大绸布。他总是衫子,秃秃的小脑袋,和善的眼睛,一副腼腆的笑这样的。他不喜欢他的二舅妈和他的莲姐姐。

二舅妈谢氏有点忸怩作态。年纪已不轻了,却煞贴得很是妖冶,走过时,总浪起一股刺鼻的脂粉气。

莲姐姐则太不假修饰,而且性情孤傲,出语尖刻。

他是来寻表哥张胜林的,却没能见着那匹摇着项铃,披了土花布的小白马,一整天都觉得很不快活,勉强应付,如坐针毡。

到后来,正街上的厨师王快刀来了。

几个伙计用红漆抬盒送了一桌鸡鸭鱼肉来。客人们就在堂屋里吃喝扯谈。二舅挂名过五十大寿,却一直睡在黑麻布帐子里头,酒菜未沾一一不难想见,这该是多么尴尬,多么凄清.多么不言利的寿筵啊!

黑营盘里的日子,有如这乏味的筵席,令人烦闷窒息地延续着。

也许这样的一潭死水须得不时来一些强烈的刺激,才会抵起一阵微澜,但人们对这些凭空而降的刺激又怀着芥蒂,怀着惴惴不安。因为每一番刺激,很可能就是一次持久的灾难。

果然不出所料,这单调的平衡,不久就被一桩事情彻底给打破了。

十天后的一个黄昏,大脚婆正在经堂里打坐,为家族的兴盛祈祷,突然听得外头天井里有人喊“大娘”,声音很轻很急。

她从蒲团上爬起来,打开门闩,撩起帘子,见是神情慌乱的寥妈。廖妈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几句,把她的脸嘀咕成了猪肝色,

“你可是看真确了?”她急急问。

“千真万确。”廖妈还没平息,“自打上回大娘交待过后,我把那事一直放在心上了。还专门放了几个眼线,时时留神。先头吃过夜饭,田姨就跑来报我,我那时正在收拾碗筷。”

“哪个田姨?”

“就是西府来帮工的田姨呀!那时,我正在收拾碗筷,她跑来报我,瞄见一个长头发女人,先躲在院子后那兜大枫香树后头,一眨眼就不见了。过去看时,靠蛇洞的院墙原来有一孔缺槽,墙里头的草像被人踩过。”

“是哪个?她可看真确了?”张氏把提问进一步引向明朗化,“是不是那个*婆娘?”

“天已见黑,她没看真确。不过,我过后到厨房里外看了看.倒真的没见到马玉香的影子。”

“*狗娘,做的好事!”

大脚婆浑身发抖。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去找她男人。男人却没见影子。

担心挨久了误事.忙让人把杨管家喊来。杨老头闻讯忙去召集了七八个粗大长年汉子,备好了套索、大根和羊油火把。

小心翼翼地开了后院门的牛尾锁,蹑手蹑脚往荒败院子里的黑楼子摸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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