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作者:[日]小泉八云 译者:郭睿 王如胭 孟令堃,版本:捧读文化 | 中国致公出版社。2019年4月
逝者曾穿过的衣物,被出售给少女,穿上后患上怪病终至死亡。1945年在美国搜集的“毒衣”都市传说,与三百年前日本流传的“振袖和服”怪谈,在主要元素上几乎完全一致。从某种意义上说,日本江户时代“振袖和服”的怪谈传说,更适合作为1945年欧美“毒衣”都市传说的原型。
但是,且慢,日本与美国两个传说虽然相似度如此之大,但两者之间却有着一个重要差别,那便是衣服受害者的死因。美国“毒衣”版的死因尽管荒诞,但听起来更“科学”,是甲醛渗入毛孔导致的中毒;而日本“振袖和服”怪谈却充满了超自然的灵异色彩,导致四名少女死亡的原因,是原主人痛苦爱恋的疯狂执念附在了和服上,导致每一位穿上这件和服的少女,都被亡魂的执念所纠缠,因而身死。两种不同的死因,正代表了欧美与日本在文化传统上的深刻差别,而这也使得两个传说在流传过程中向着不同的方向发展。美国的“毒衣”都市传说在传播过程中,随着时代的演进,更新式的防腐液会取代早期版本中的甲醛——它总是沿着貌似“科学”的轨迹,向着可信的方向发展。而在日本,这则传说在传播过程中,却始终沿着超自然的轨迹亦步亦趋,不稍逾矩。
直到时间进入21世纪,它演变成当代的都市传说,仍然保持着自己怪谈的灵异本色。日本作家小野不由美在她编写的当代都市传说集《奇谈百景》收录了一则题为《军装》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军事宅”,喜欢收藏与军事相关的物品。在他的收藏中有一件他认为“了不得的东西”,那是一套军装,“胸口到腹部有吓人的污渍,还有好几处弹孔”。这名军事宅洋洋得意地告诉他的朋友:“据说这套军装属于一个含恨而死的士兵,是从他的尸体上扒下来的。”说着,便将那件军装挂在了纸门前。
那天深夜,在军事宅家留宿的朋友突然醒来,瞥见昏暗的房间里有个人影站在纸门前,那人影低着头,面对着纸门,只在军装下露出一小块侧脸,“那是个男人,正咬牙切齿地瞪着远处的某一点”。毫无疑问,这是士兵怨恨的执念附在了这件军装上。
《奇谈百景》,作者:[日]小野不由美 译者:曹逸冰,读客文化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4年10月
“亡者衣物”的传说当然不止这两个主要版本。它还有第三个版本,来自18世纪中国最负盛名的文士纪昀的私人志怪笔记《阅微草堂笔记》。纪昀的前辈戈东长的父亲曾经在市场买了一件惨绿色的袍子。一天,他锁门离家,回来的路上发现找不到钥匙,担心落在床上,于是回家隔着窗户窥看,竟然看到这件袍子“挺然如人立”,听到人声呼叫才落下。戈老爷子本来打算烧了这件衣服,但与他住在一块的一位朋友刘啸谷却劝他说:“此必亡人衣,魂附之耳。鬼为阴气,见阳光则散。”听了这话,戈老爷子便把这件死人身上的衣服拿到烈日下反复曝晒了好几天,之后再放在屋里,隔窗窥看,这件袍子就不再趁人不在立起来作祟了。
纪昀记录的这则异事,来源、地点、人物一应俱全,发生地北京,正是18世纪世界最大的都市。从结构上可以称得上是18世纪中国的都市传说。从故事母题和元素的角度分析,似乎和日本17世纪的“振袖和服”传说差不多,都是亡者的灵魂或是执念附在了衣服上,只不过中国版的故事中,没记述穿上这件衣服的后果,并且及时驱散了衣服上附着的鬼魂罢了。但这则故事值得思考之处在于,既然已经知道它是死人身上的衣服,又出现了如此可怖的超自然现象,为何不干脆烧掉或是遗弃,却非要用阳光曝晒处理,最后还把它留下来了呢?
这个答案很简单,因为买到亡者衣物的事,在当时的中国很常见。就在纪昀记下这则故事之后不久,就发生了一起惊动乾隆皇帝的刨坟剥尸案件。根据《驳案新编》记载,1771年10月31日,两个乞丐王学孔和敖子明在路上看见一家富户出殡,陪葬丰厚,于是在当天晚上,“携带锨镢,齐抵坟所,将坟刨开,撬起棺盖,剥取尸衣,携至敖子明家,当钱花用”。同样刨坟剥取死尸衣服的案件,这两人连续做过两次,直到三年后,才被抓获归案。刑部官员本意想从重判处这两名刨坟惯犯斩立决。但奏报乾隆皇帝时,却被下旨改判绞监候。皇帝在谕旨中说道这两人虽为刨坟重犯,“然皆贫民,无奈为此,有司民之责者,当引以为愧”——让老百姓穷到被逼无奈去刨坟*,这是官员治民无能,才应该惭愧。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不知市面上有多少旧衣服是这些被逼无奈铤而走险的老百姓从亡者身上扒下来的。这也是纪昀前辈的父亲戈老爷子为何明知这件衣服是亡者衣物,还晒晒继续用的原因。
清末《点石斋画报》中的插图,描绘一个盗墓贼正在剥取亡者衣物,被抓了个正着
直到20世纪,鲁迅在小说《白光》里,还以一种淡然的口气写道:“剥取死尸的衣服本来是常有的事”。当人们穷到一件旧衣服可以不问出处,只求裹身暖体的时候,是没有心思为这件旧衣服再编出些值得散布流传的故事传说的,纵使像纪昀笔下的奇闻异事,尽管它具备成为都市传说的诸种要素,也仅止于墨下纸端而已。都市传说的形成需要一个相对富余的社会环境,有足够多的人有富余时间在社交场所里胡侃闲谈,交换自己所知的传说故事,并且愿意发动自己的脑细胞,帮助这些传说故事与时俱进,变得脍炙人口。而这些条件,在“剥取死尸的衣服本来是常有的事”的时代,是无法达成的——直到来路不明的旧衣服已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今天,再在旧衣服上做文章,似乎也令人兴趣寡淡,因此也没有人愿意把它发掘出来,编造成一个值得众口相传的都市传说。
不过,也请不必担心,即使没有这个都市传说,还有其他的都市传说排队等着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嘿!我腰子哪儿去了?
每个都市传说都有属于本地的版本。故事原型犹如四处游走任意排卵的蠕虫,这些卵在不同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也会孵化成不同的样子。下面这个都市传说,可以说是全球范围内流行。其中一个流传最广泛的版本,相信你或许已经听过一个属于本地的“真实”故事了,为了代入感强一些,不妨直接用第二人称来讲述这个故事:
你终于清醒过来,视网膜花了好一阵子才勉强适应了眼前的一切。大脑就像被洗劫打砸过一番,头疼欲裂,只有些零星碎片在断断续续地闪现:酒吧、新认识的陌生女郎、酒杯碰撞、旋转的天花板和东倒西歪的地板,还有几个幽灵般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白大褂,还有这个看起来像卫生间的陌生房间……就在这堆杂乱的思绪艰难地想要拼凑在一起时,一阵刺痛从后庭偏上方传来,带着下半身的阵阵寒气顺着脊柱直冲后脑。直到此时,你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躺在浴缸的一堆冰块里,胸前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给自己叫个救护车,你的肾没了。”
“盗肾传说”(《都市传说百科全书》编号K3)可以说是全球流传最广的都市传说之一。自1991年这个故事在欧洲出现后,迅速传播到各个国家。最初的故事版本是一名到第三世界旅行的游客,在酒吧里被一位妙龄女郎引诱迷醉,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血迹斑斑的床上,那个女郎已经消失无踪,身后却多了一个被缝合的伤口。医生经过检查告知他自己的一个肾脏已经被摘除,很可能已经被卖到器官黑市上了。躺在一浴缸冰块里的版本出现较晚,除了冰块可以镇痛这个点让这个传说更具有“科学性”外,还更多了一层低成本电影的戏剧性镜头感。然而,就像布鲁范德所指出的那样,很少有人质疑为何随便一个陌生人的肾脏恰好就能和需要肾脏移植的人相匹配。当然,“怎么可能有人在旅馆里弄到足够多的冰块来填满浴缸而不被注意到呢?”这一点也从未被解释过。
不过,这个传说倒是有几分真实性依据,那就是世界上确实存在着非法器官交易和移植的地下黑市,规模庞大,而支撑这一器官交易地下黑市的主体,就是肾脏交易。根据世卫组织在2013年发布的一份调查报告,96个组织成员国共进行了大约10.7万例器官移植手术,却只能满足全球所需的十分之一,估计至少有一成来自非法器官买卖。每年全球黑市的器官买卖至少有一万起,几乎相当于每小时就卖出一个器官,而其中近75%为肾脏。在第三世界国家,特别是南亚地区,卖肾甚至被一些贫穷的年轻人视为获得大笔收入的便捷选项之一。肾脏地下交易黑市甚至也将魔爪伸向中国。2014年9月12日,一位90后年轻人来到南京白鹭洲派出所报警,他告诉民警自己和朋友一时冲动,在几天前曾通过QQ群联系地下卖肾组织,险些为了购买新上市的iPhone6而卖掉自己的一个肾。这则新闻也让iPhone6获得了“肾6”这一谑称。《新京报》记者曾经探访过一个位于河北邢台新河县的地下肾脏交易非法窝点,这一窝点从2018年8月至11月29日被公安机关端掉为止,在新河县境内进行非法肾脏移植手术多达九次。每名受体的买肾费用从50万元至60万元不等,但出卖肾脏的供体只能得到4.5万元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