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晋南一个小山村村口的二仙庙,院内干净整洁,鲜花竞相绽放,看见有陌生人进家,三条狗汪汪地叫。68岁的杨连根手里拿着锯,从侧院迎了出来。正在修剪的松树旁,他和老伴儿亲手种植的桃树、杏树、核桃树绿影婆娑。
看似一个生活气息很浓的院落,却是一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以下简称“国保单位”),里面有宋代古建筑、宋代彩塑等宝物。杨连根夫妇以庙为家已有21年,防火、防盗、防破坏是他们的主要职责,每月只有300元补助费。
“这么长时间有了感情。村子现在只剩下五六十个老人,但只要没人接班,我就不会搬走不管它。”杨连根说,1996年至1997年不到一年时间,二仙庙失盗5次,共丢失11个彩塑头像。在屡屡失盗情况下,身为村支部*的他开始住进庙里守庙。期间,他和妻子两次遭遇雷电险情,千年古树被雷击,电线被烧成灰烬,但都没有动摇他守护文物的决心。
杨连根只是山西众多一线文保员中的一员。山西表里山河,目前国保单位数量和古建筑遗存都居全国第一。但其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不少一线文保员住在荒郊野外、绝壁山巅,或独自看守,或全家上阵,从白天到黑夜,从青丝到白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默默守护着文化遗产的安全。
孤独成霜:
一个人20余年与佛像为伴
海拔1500米晋豫交界的林虑山腰,不通水、不通车、无人烟,只有500余尊佛像和云雾缭绕的仙境。冯开平守护着国保单位金灯寺,一守就是23年。
早晨6点,冯开平已经洗漱完毕、打扫卫生、做好并且吃完早餐。7点钟,抢修石质文物的工人们陆续走进金灯寺开始一天的劳动。有工人不小心把地下的消防管道铲出一个窟窿,正在修补,冯开平拿着对讲机爬上山顶去消防水池,一会放水测试修补的效果。
上午陆续有游客、香客来到金灯寺。冯开平一会儿解答游客的询问,一会儿引导香客在规定位置上香、烧纸,还要收拾客人们丢弃的食品垃圾。下午,从山西长治市来了两个小伙子要安装监控联网系统,冯开平配合他们开展工作。傍晚,金灯寺附近背泉村干部来访,又给他戴上了一个护林防火的红袖章。
夜幕降临,金灯寺万籁俱静,冯开平终于可以喘口气。他的妻子和小外甥女想跟他视频聊天,但由于网络信号太差,多次尝试失败后只好作罢。
聊起家人,冯开平禁不住捂脸抹泪。他刚到金灯寺时小儿子才一岁,这么多年是妻子独自把3个孩子拉扯大的。因为2018年前山上打不通电话,妻女出车祸他全然不知,儿子生病他也没有照顾过。
现在是金灯寺条件最好的时候。1995年冯开平来到金灯寺守护文物,他看管后的第13年,寺里才通上电;但至今仍不通车、不通水。这20余年里,他一直靠喝从石窟缝隙中流下的雨水,以及香客上供的馍馍度日。
“没电的那十几年就靠点蜡烛照明,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听收音机。”冯开平说,为了能在重要节日看上电视,文物部门曾先后买过柴油和风力发电机,但因为柴油贵、风力小、声音大等种种原因,最后不了了之。
最初还有附近村民跟他一起看护,但上世纪90年代金灯寺屡屡失盗,先后有五六个村民被吓怕而离开,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了下来。
冯开平曾亲历过4次偷盗,被捆绑、刺伤、下过蒙汗药。
一次一个中年男人来到水陆殿,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陆殿中央的一尊佛像看。见冯开平寸步不离地跟着,便问:“你说这个‘老爷’会不会动?”冯开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道:“不知道!”
那人没再说话,朝水陆殿外走去。快下完台阶时,他突然扭头一把掐住冯开平的脖子,紧接着又进来一个人把他按倒在地,拿出一把匕首顶在他腰部,捆住他手脚,像拧螺丝一样用毛巾塞住他的嘴,把他锁在厨房。
“好在没丢东西,他们走后,我用捆着的手先解开脚上的绳子,然后试着用切菜刀把绳子割断,结果没成功,手腕还划破了。后来又试着用锯才把绳子割断。”冯开平说,2000年前,金灯寺没电、没电话、没监控,出了事能做的就只有尽快报案!
因为害怕文物丢失,冯开平尽最大努力不离开金灯寺。虽然回一趟家也就六七个小时,但从2014年至2017年9月,他没回过一次家!
中午吃饭时,工地食堂距离金灯寺只有百米之遥,但他从不和工人们一起吃饭,打上饭后,赶紧回到寺里。
冯开平喜欢倚靠在悬崖边的护栏上,俯瞰山崖下河南林州境内的万家灯火。记者仔细打量他,中等偏瘦身材,满脸皱纹,穿着儿子们穿剩下的衣服。他不爱说话,只是深深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烟雾爬上他满头的白发。
“最难熬的是起雾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让人感觉特别孤单。”冯开平打破沉默说,有段时间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他还以为自己失语了。“但习惯了就好了,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遇到困难就跑掉。”
执着刚强:
遇到持枪盗贼也不惧怕
大清早,当五台山脚下山西繁峙县公主村的村民还在睡梦中,村里国保单位公主寺的文保员居林秀就已提着大探照灯开始“巡逻”。
他中等身材、肤色黝黑,看上去身板很硬朗,不像70多岁的样子。老汉逐一开门进殿,观察房顶有没有漏雨、壁画和彩塑是否保存完好、墙体的裂缝有没有加剧。
据记载,公主寺为北魏文成帝第四女诚信公主所建,现存有精美的明代建筑、壁画和彩塑。村里人常说,这处国保单位能保存至今,居林秀是最大功臣。
由于年久失修,公主寺内建筑和壁画出现了些病害。自从文物“生病”后,居林秀像照顾孩子般更加小心翼翼。除了时刻关注文物防火防盗外,每周他会选择天气好的一天,让大殿通通风,以免受潮。
居林秀的家离寺庙并不远,但他长年住在寺庙内的一间偏房里。一张木板床、一台老式电视机,一个监控器几乎是屋里全部的家当。一碗白米粥和一个玉米窝头就是他的家常便饭。
像这样的看护,居林秀已经坚持了30余年。由于上世纪80年代看护文物没有工资,作为村委会主任的居林秀白天忙公务,晚上才能去看护。直到1992年,他不当村委会主任后,正式成为一名文物保护员,开始日夜看护公主寺。前年老伴去世后,他干脆把自家上了锁,从此以寺为家。
记者来到他家里,看到的是一派萧条荒芜景象。打开有些腐朽的大门,三间土窑洞墙皮都有些脱落,屋内桌上、炕上、灶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土。
“以前找不下人,钱少责任大谁干呢!但是不给我工资我也看,因为我是共产党员,有责任保护国家文化遗产。”居林秀说。
走进公主寺过殿内,居林秀指着十八罗汉塑像的头,惋惜地说,这些都是后来塑上去的,原来的头在1996年11月11日被盗贼偷走了。
“当时是晚上9点多,两名村干部在庙里看粮食,我在看庙。突然有人包围了我们住的屋子,三个拿枪的指着我们说,‘不许动,动就枪毙了你们’。”居林秀说,盗贼把十八罗汉的头锯下来后,又打算去大雄宝殿里偷,这时他决定豁出去了。
“我当时对他俩说,咱仨死就死吧,一个殿已经被人毁了,要是再毁一个,公主寺就完了。”居林秀让两人死死抵住门,他则摇响了手摇式报警器,把盗贼吓跑。
“年纪越来越大,一个人看国保,怕不怕?”记者问。
“来啥人也不怕!我每天锻炼身体呢,家里有刀子、斧子,来了盗贼也敢拎着跟他们干。”居林秀话语间透着一股阳刚干练劲儿。
居林秀保卫文物的事在当地家喻户晓。河北游客徐淑霞在给他的信中写道:“公主寺精美的塑像和独特的古建筑给我们这些古建爱好者莫大惊喜,您对这些国宝文物的保护,让我们钦佩!”
除做好本职工作,老居还购买了《中国历史大系表》《五台山佛教》《清凉山志》等书籍,并在本子上写读书笔记。有远道而来的参观者时,他还向游客讲述公主寺的历史和那个流传至今的诚信公主忠于爱情、大胆反抗封建礼教的故事。
居林秀告诉记者,公主寺曾做过学校、粮库,现在是村里留下的唯一一处文化遗产,他对公主寺有很深的感情。“我活在公主寺,死在公主寺。祖辈留下的文化遗产,至少在我们这代人手里,一定要尽最大努力不能有损坏。”
坚守清贫:
看护近40年每月300元
最近,尹成武忙着山西朔州市境内的长城调查。类似这样的工作,38年前他就做过一次:靠一把皮尺、一根米绳、一部自制的木梯,他每天在山上待10多个小时,一米一米地测量完了朔州市山阴县境内所有的古长城。
今年58岁的尹成武是山西省山阴县第一个长城保护员。从1979年至今的近40年里,他一直守护着广武明长城。尹成武的家就在长城脚下的新广武村,一出屋就能看到长城,儿时他常和小伙伴们到长城上捉迷藏。
当地人对长城有特殊的感情,他们称长城为“边墙”,还会根据敌楼的样子给它们取名字:能从这边穿到那边的叫“穿心楼”,像椅子的叫“椅子楼”,洞洞多的叫“九窑十八洞”等。
“当地文物工作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重视的,之前处于瘫痪状态。”尹成武说,在1980年的全国第二次文物普查中,他第一次走遍了山阴县的山山水水,摸清了家乡文物的家底。
在尹成武家里,保留至今的原始手写资料已经泛黄。记者看到上面对长城敌楼、马面等都做了详细记录。那把皮尺上部分刻度已被磨得看不清楚。
回忆往事,尹成武仍记忆犹新。他说,当年测量的时候正值夏季,山上的雨说下就下。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上一座敌楼,大雨就哗啦啦地下,淋雨、摔跤是常有的事。
普查完后,尹成武就开始了长达5年的宣传教育工作。上世纪80年代初,仍有附近村民从长城上搬砖。因此,1980年到1985年间,他几乎天天在长城上,劝阻搬砖的村民,宣传长城是家乡的财富。
除广武明长城外,尹成武还看护着长城脚下两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旧广武城和广武汉墓群。
一辆灰色半旧的电动车是他往返于三处文物间的唯一交通工具,而之前他全是靠徒步。最近几年,他也有了帮手,当地文物部门又招聘了6名文保员协助他的工作。
走进汉墓群,大小不一的土堆星罗棋布。政府十多年前栽下的树已经长高,森林防火成为文保员们的一项重要任务。尹成武说,一年中有半年时间他们要轮流值班防火。
“秋天你来,墓堆上的草都变黄了,非常漂亮。”说着,尹成武蹲下身体,抚摸着坟墓堆上的一个标志桩说,“你看多结实,这是多年前我们自己买下水泥、沙子、石子,自己做的模具、打的标号。”
除了消防,汉墓群的安防也是他的一项任务。尹成武告诉记者,上世纪80年代,在广武汉墓群首次发现盗墓贼,他向山阴县公安局汇报后,协助公安部门在汉墓群守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公安人员抓获了6名盗墓贼。
尹成武还多次参与到旧广武城墙的维修中。围着旧广武城墙转一圈,他能详细地讲出东墙、南墙马面、西北角城墙修缮背后的故事。去年,国家对340米的北城墙进行“补土强身”。看着原来底部只有2米到3.5米宽,顶部1米左右的夯土墙,如今一半墙体的底部已宽至10米,顶部宽达7.5米后,尹成武欣慰地说:“北城墙是其中保存最完整的一面,这次修缮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旧广武城最大一次土墙维修工程。”
站在新广武城北关楼下,记者看到昔日三层的关楼只剩下两层,最上层的木构建筑已不复存在,但作为长城主线的一部分依旧雄伟有气势,长22米的门洞更是少见。“你看多漂亮,一般只有一个楼梯,而这里面是双楼梯,四个回廊一个大厅。”尹成武自豪地说。
随着文化遗产越来越受关注,近年来,尹成武的接待任务也越来越重。专家学者、新闻媒体、政府官员来参观考察、宣传采访,县里总是安排他陪同。尹成武举例说,山西省长城保护协会一位同志要研究长城著书,近几年来他每年陪同他的时间至少40余天。
而事实上,没有编制的他只是一个业余文保员,每月只有300元补助。文保员增多后,不该他巡查的时间,尹成武也常去长城上看,他说不然心里总空落落的,不踏实。因为下雨后,羊会到长城上去,游客也有拿砖的,说是为了避邪。
“主要是和长城结下了缘。老祖宗的东西就是这样,你接触时间越长越有感情。”尹成武说。(记者王学涛、陈昊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