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卿的寻子车,车内堆满被褥和厨具。
3月25日夜,林少卿喊来另外两个失踪孩子的父亲,商量第二天发传单的策略。
3月25日下午,林少卿在长江边寻找儿子。A12-A1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孙瑞丽
46岁的林少卿开着“寻子车”跑遍武汉三镇,他称已将寻子当作“事业”
这是一台在武汉街头已小有名气的“寻子车”。黑色的韩国现代车,车顶用透明胶带固定一个大牌子,白底黑字写着“寻找林飞阳”;车身贴几张林飞阳的照片和寻人启事。车里胡乱塞一床被子、一个煤气罐、一口锅、一些干面条。
从2015年12月起,近500天以来,这台车的主人、林飞阳的父亲林少卿每天穿梭在武汉的大街小巷,吃住都在车上,度过漫长的寻子生活。路口等红灯时,并排的出租车师傅像熟人一样跟他聊最近找人的进展,或者吐槽武汉拥堵的路况。就算出现在一条不知名小胡同里,散步路过的老大爷也会探头进来问:“这孩子还没找着呐?”
2015年11月26日,正在莫斯科大学读书的林飞阳突然乘飞机到达武汉,之后失踪。
从此,46岁的林少卿开始了一场“寻子大战”。今年初,他还在全国多个城市贴出一张有警方标志的“悬赏通告”,内容显示,寻找林飞阳,他一名20岁的俄罗斯留学生,卷入了恐怖组织成了危险分子,前年偷偷回国后失踪,目前警方正在紧急寻找。通告的赏金高达50万元。有媒体在报道时指出,寻人启事是真的,但是向警方核实,悬赏通告是假的。林少卿对此颇不服气,“他能说我不是真的,但是不能直接说我是假的。”
但仅凭林少卿一己之力,无论怎么争取,都抓不住儿子那个消瘦的身影。
最后的身影
2015年11月25日晚上,正在西安出差的林少卿突然想起给儿子打个电话。拿起手机,他拨打那个开头为“7968”的国际电话,电话却始终不通。
之后的三天,林少卿始终没有打通林飞阳的电话。他联系了林飞阳就读的莫斯科大学得知,林飞阳已经失联15天。
2015年12月1日,林少卿飞往莫斯科。在莫斯科警方的帮助下,他第一次知道,正是在他给儿子打电话的当天晚上,即11月25日晚9点40分,林飞阳乘坐CZ356航班,从莫斯科飞往了武汉。
林飞阳订票邮箱显示,这张机票经过多次改签。先是11月18日,后来改到了2016年1月17日,但中国南方航空提供的信息显示,林飞阳的实际回国时间却是2015年的11月25日。
林少卿老家在洛阳,最近几年全家都住在深圳,经营着一家小工厂。
莫斯科到武汉没有直达飞机。林飞阳当天乘坐的飞机是从莫斯科经停离家近的广州,再到的武汉。
林少卿想不通,为什么林飞阳要去武汉。林飞阳在武汉只有一个小学同学,事后这位同学表示,林飞阳也没有去找她。
知道了林飞阳的行踪后,林少卿急忙赶到武汉。
12月4日,在武汉天河机场航站楼派出所,林少卿终于从监控录像中看到了林飞阳的身影。
不过,林飞阳的样子有些奇怪。一份林少卿事后起诉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区分局的判决书显示,林飞阳下了航班后,躲在武汉天河机场安检口不愿出来,看起来“精神状态异常”、“怀疑有人跟踪”,因此被带到机场航站口派出所值班室,休息了10分钟。
后来,民警告诉他机场大巴的位置,他走向机场大巴和出租车停车区,随后消失在监控盲区。
看到这段监控录像时,林少卿已有3个多月没有见到儿子了。他不记得儿子有什么精神状态的异常,只是想起,给儿子打电话的前一周左右,林少卿妻子突然接到林飞阳远在莫斯科的电话,他有点慌张地问:“我爸是不是被绑架了?我怎么打不通他的电话?”
林少卿让妻子告诉儿子,自己没事,但是他没有把儿子的异常放在心上。
为了找到儿子,林少卿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组织亲戚朋友在武汉发寻人启事。尤其是出租车,要挨个发。
一个月后,寻人启事终于发到了那天搭载林飞阳的出租车司机手里。
这位司机回忆,那天上车后的林飞阳神色紧张、没有目的地,“只说去方便住宿和吃饭的地方。”司机沿着机场高速往武汉市区走,最后把他放在了常青五路的杨汊湖菜市场附近。
杨汊湖菜市场属于武汉姑嫂树派出所的管辖范围。在姑嫂树派出所,民警为林少卿调取了监控。
林飞阳下车约半小时后,出现在了监控里。他沿着常青五路“轧马路”,晚上7点零8分慢步走进了武汉市委党校,两分钟后,他换了一套黑色衣服后出来,步行离开。
3月31日,新京报记者曾前往武汉市委党校,按照林飞阳当时的路线步行两分钟,但那条路线是党校内的一条车道,往返两分钟仅能走到车道的拐弯处。
晚7点38分,林飞阳出现在常青五路和常青路交叉口,在这里,他徘徊了几分钟,往附近的一个公交站走去。
那是一个有100多趟公交车的公交枢纽。彼时,林少卿希望能调取当晚那个时间段的公交监控,但是,公交公司告诉他,没有警方出示调查证明或者当面来调查,公交公司不会提供这份监控视频。
不得已,林少卿回到了姑嫂树派出所。但警方答复是,没有上级领导批示,开不了这份协查通知书。
不过,在2016年1月5日,按照相关规定,警方将林飞阳列入了失踪人口管理库,并提取了林少卿的DNA入库。
如今,公交枢纽那天的监控录像早已被覆盖,林飞阳也再无线索。
武汉街头寻子车
2016年3月,寻找林飞阳在第一波线索中断之后,陷入了困境。
林少卿打算放弃自己管理的深圳工厂,专心寻找林飞阳:“儿子失踪后,我做什么都做不下去,没有意义了。”
寻子车是从那个时候起穿行在武汉的大街小巷的。“武汉的出租车司机都知道他。”一位出租车司机说。
白天,林少卿几乎都在路上,有一次,发现儿子的一条修改YY密码邮箱地址显示为焦作,他就直接开车过去。
在武汉街头,他在一年多时间发了五万多份“寻人启事”。
饿了,他就打开煤气罐,煮一碗面条。晚上,他把副驾驶的座位放平,躺在车里睡。
“我管不了他,他想做什么不会跟我说。”4月16日,林少卿妻子告诉新京报记者。对丈夫风餐露宿的寻子生涯,她表示只能由着自己的丈夫。
“不这样做不行。”林少卿不愿过多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只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一点点抓住儿子的身影。
去年4月,面对武汉大街上的人海和拥堵,林少卿突然萌发了要制造一个巨大的低空飞船的想法。他的设计中,大红色飞船外贴上寻亲广告,依靠氢气为燃料,能在武汉上空飘浮一个月。
他雇用了几个工人,在老家伊河边上一块空地上开始建造。设计图纸是他自己画的,用上的知识点来自他高中毕业后,在路边摊上淘来的一些机械工程类书籍。
然而,今年春节前,前后投入十几万后,工程停工了。卖氢气的老板终止了他的供给——作为助燃剂的氢气是管制物品。
4月14日,林少卿妻子告诉新京报记者,现在飞船工程已经废弃,投入的钱也打了水漂。因为无人看管,初具模样的飞船,一部分零件已经被附近村民拆走,仅剩了一堆没有人要的材料。
“我跟他说过不行的,做不成,他不听。”林少卿妻子说。
林少卿对此却并不后悔,夜深人静时,他经常躺在那辆黑色现代轿车的驾驶座上,望着车窗外晃动的灯光和行人,反复想:“儿子此刻是在享福,还是在受折磨?”
寻子间隙,林少卿习惯把车停在路边,搜索与儿子有关的一切信息。上网输入林飞阳的QQ号码,看儿子上高中时做网络黑客后在一个贴吧上留下的文字。或者打开林飞阳的微信,与他的朋友们聊天。
新的动静也会在不经意间出现,他曾经发现,林飞阳有一个YY账号,2015年12月3日修改了密保邮箱。
2016年3月11日上午,林少卿在拨打林飞阳的手机时,电话突然通了,但是没有人接。
新的两条线索曾让林少卿兴奋,但当他拿着这些线索到相关的通讯公司要求查看详细内容时,得到的答复却是,涉及隐私的信息不能对个人,只能对持有相关手续的公安机关、法院、检察院公开。
他回到姑嫂树派出所,对方答复还是一样:查找YY邮箱等涉及个人隐私的信息,需要向上级部门请示。
寻子之路再次回到原点:没有公安机关的协助,林少卿仍然无法得到进一步的信息。
起诉
林少卿的要求让警方也有点难办。
4月1日,林飞阳失踪报警的接警单位——汉兴街姑嫂树派出所刑侦队民警曾告诉新京报记者,林飞阳失踪一事,够不上刑事立案标准。因为林飞阳失踪时,没有被绑架、被诈骗等犯罪事实,也没有相关的犯罪线索。
另一位武汉市某派出所负责人也表示,正常成年男子失踪,没有刑事犯罪迹象的,“连案件都算不上,只能算事件。”
“他们已经是正常的成年人,有权利主导自己的行动,万一我们动用了刑事手段找到他,但他在另一个地方生活得好好的不愿意回来,我们也不会强制他,我们也要在法律允许范围内行动。”上述民警说。
据业内人士介绍,根据《刑事诉讼法》相关规定,只有公、检、法机关通过审查,符合“有犯罪事实”和“需要追究刑事责任”两个条件的时候,才能批准立案,否则,不予立案。
按照相关法律,刑事案件共涉及115个具体犯罪情形,包括*人、抢劫、投毒、放火、爆炸、拐卖人口等。林飞阳失踪的情形,并不在这115个中。
新京报记者从武汉市另外一些近几年失踪大学男生的家长处得知,他们的孩子无故失踪后,至今也都没有立案。
“失踪大学生太多了,有些我们费力气去找了,过几天他们自己又回来了,这种例子太多了。”武汉市马房山派出所一位民警说。
2016年4月,林少卿将姑嫂树派出所所属的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区分局告上了法庭,认为警方对林飞阳失踪一案的作为属于“行政不作为违法”。
林少卿以《公安机关查找疑似被侵害失踪人员信息工作规定(试行)》相关规定,认为像林飞阳这样,“失踪原因不明,失踪时间超过3个月的”,属于可能遭到犯罪行为侵害而下落不明的人员。公安机关刑侦部门应当登记受理,开展查找工作。
法庭上,林少卿没有请律师,他一个人站在原告席上阐述观点。
江汉区公安分局书面答辩称,最初接到林少卿的报警之后,警方帮助林少卿查看了林飞阳在常青五路的监控,并且调查了林飞阳的QQ、微信、手机等通讯设备,已经履行了职责,不属于行政不作为。
2016年11月25日,法院一审判决公布,“原告诉请被告对其子林飞阳失踪案件未履行法定职责的理由成立”,“责令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分局在判决书生效后十五日内,对林飞阳失踪一案报本单位主管领导审批后,移交刑侦部门登记受理”。
但是,林少卿诉请认为警方行政不作为违法,被驳回。
法院判决生效15天后,林少卿仍没有等来刑侦部门按照判决书执行,作为原告胜诉方,他向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了上诉。
2017年2月28日,二审判决,驳回林少卿上诉,维持原判。
新京报记者了解到,姑嫂树派出所刑侦部门依然没有正式登记受理林飞阳失踪一案,理由是按照判决书的要求,“正在等主管领导批示”。
对此,林少卿仍不间断往返在相关部门之间,寻求让警方立案。
林少卿的坚持最终促成一次圆桌对话。
4月1日,江汉区公安分局特地举办了一次林飞阳失踪一案的研讨会。会上,姑嫂树派出所民警向林少卿表示:“林飞阳的失踪达不到立案标准,而查询个人在商业网站的隐私信息,只有在遇到特大刑事案件时领导才会批示。但是我们会随时留意网上信息,一旦有新情况会立即告诉你。”
“诺贝尔级的天才”
夜深人静时,林少卿也会梳理林飞阳回国前的点滴细节。
莫斯科大学是林少卿为儿子选定的留学地。彼时,林少卿在深圳的工厂刚刚打开了莫斯科市场,林少卿自己也去过莫斯科。
失联之前,林飞阳还去参观过柴可夫斯基音乐厅,出来后他给林少卿打电话,“很喜欢那个地方。”
林飞阳从小练过钢琴,他的手机里,下载最多的音乐是肖邦。
林飞阳擅长电子竞技,读中学时,林飞阳自学设计“高速公路智能车距提示系统”,获得“河南省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一等奖。此外,还大大小小参加过一些电子竞技大赛,也都是一等奖。
没有人教过林飞阳,林少卿觉得,“儿子可能是诺贝尔级别的天才。”
2013年,林飞阳因为拿下省级大奖,获得了保送大学的资格。但是林少卿“不太懂,觉得还是要按照传统方式考大学”,他建议林飞阳放弃保送,努力学习考个更好的大学。2014年,林飞阳因为偏科,只考上河南一所二本工科学校。
此后的林飞阳,多次陷入情绪低落状态。林少卿回忆,林飞阳曾多次在电话中告诉他,在那个学校接触的电子技术相关知识,自己在中学时就已经掌握,“没意思”。大一结束,林飞阳不愿意再读大学。
林少卿当时想,儿子需要更大的舞台。2015年暑假,林飞阳从国内的大学退学,申请林少卿为他选的莫斯科大学。
林少卿希望让儿子了解“电与磁的奥秘”,为儿子选择了莫斯科大学产生诺贝尔奖最多的物理系。
3月31日,开车走在长江隧道里,明暗交织的光线掠过车头,林少卿突然想到,开学一段时间后,林飞阳曾告诉自己,在莫斯科看到一些东西比中国落后,“他说一下飞机就后悔了。”
去莫斯科三个月,林少卿跟儿子打电话次数不多。电话里,林飞阳却总在跟他说,跟室友关系似乎不好。
林少卿起初没在意,但是林飞阳失踪后,他的QQ空间里写过最多的日志,就是他跟室友生活中的小细节。
“金钱面前,没有情”,是林飞阳失联前最后更新的日志。
抱团
林少卿寻子的“疯狂”举动,震惊了许多像他一样有着类似经历的家长们。从去年开始,林少卿陆续遇到了20多个在武汉失踪的大学生的家属。他把这些家属拉进一个微信群里,希望大家抱团、信息共享。
3月20日,新京报记者采访了其中一部分家属。记者了解到,这些大学生失踪时,除了两位留下过“告别信”,其余都是突然失踪,家长和老师们都不知道原因。
每天,林少卿在群里号召这些家长想办法引起警方注意,让警方帮助寻找;或是组织家长们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发放传单。
3月25日,武汉大学失踪学生吴胜的尸体被从长江里打捞上来,警方排除他*。
吴胜的父母也在他们“寻找大孩子”的群里,在武汉街头寻找吴胜近两个月,林少卿始终跟吴胜父母保持联系。有一段时间,他们一起挤在武汉大学附近一条破旧巷子里的小旅馆。
吴胜死亡的消息公布那天,群里异常平静。孩子自*,是这些家长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林少卿坚信的是,这些无故失踪的大学生可能是被坏人带走了。
另一位失踪大学生徐豪的父亲徐朱平,有目的性地在全国寻找黑砖窑、黑煤矿等难以见光的地方,几年下来,全国各地几乎跑遍。“以前从不敢考虑这个结果。”徐朱平说。
吴胜确认死亡的第二天,林少卿开着那辆寻子车,载着徐朱平去了两个地方,第一个是打捞到吴胜的长航公安局武汉分局。
长航公安直属交通部,主要负责长江沿线,上传死者信息可能更快、更准确。他们重新在那里录入了DNA。
在长航公安局,他们第一次听说,20多岁的大学生还隐藏着一种比较常年的心理疾病:抑郁症。民警详细解释了抑郁症的发病原因、症状以及可能导致的结果,徐朱平开始低声念叨徐豪平时症状,“不爱跟人交流、宅、不爱说话。”
从长航公安出来,二人没有多言,直接去了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
有那么一刻,林少卿也怀疑林飞阳有“受迫害妄想症”。不论是下机后怀疑有人跟踪、不愿出登机口,还是怀疑爸爸被人绑架,林飞阳的精神状态似乎都证明存在一些问题。
林少卿开始反思,自己对儿子了解得太少了。
他想起来,2015年暑假,林飞阳就有过一次失联。那次,他想让林飞阳帮助自己设计一个小程序,但是林飞阳想去深圳大学看看,“他向往名牌大学”,着急赶工的林少卿没有同意。
林飞阳表现出了不高兴,几天后,他突然失联两天。事后得知,那一次,林飞阳一个人从广州去了武昌,在武昌停留一晚,第二天回到了洛阳老家。
这次突然失踪两天,林少卿没有深究。他甚至没有问过,儿子去武昌干什么。
“他就是不喜欢待在那里了,但是又不敢跟爸爸说,怕爸爸不同意。”林少卿妻子谈起儿子那次失联事件时说。
林少卿觉得,他没有跟那个表面不爱说话的少年谈过心,是身为父亲最大的失职。
最后一次见林飞阳,是在林飞阳出国时,林少卿送他去广州白云机场。路上开车慢了点,他们差点儿没赶上飞机,因此没有来得及说话。
如今,林少卿有点后悔,“商人重利轻离别,我把离别看得太淡了。”
3月18日夜里,林少卿和另一位失踪大学生父亲在武汉聚头,两人相对无言,不停地叹气。那位父亲记得,林少卿后来开了口,像是和自己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怎么跟父母说,说‘爸、妈,我把你们的孙子搞丢了?’”
说完,两个父亲在那辆寻子车里放声大哭。
新京报记者 孙瑞丽 实习生 李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