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夏,S市一幢别墅的门口,一个女人,提着红白条纹格子的包,有些局促的站着。
她头发松散的扎在后脑勺,温柔的眉眼此刻染了几寸不自然的慌张。
手上有一张白纸,纸上短短地写了一行地址和电话,以及右下角两个并列的名字:季央央,舒旧林。
季央央是她的名,反复拿起白纸确认后,她站在门口,将耳边的一缕头发撩起。
深吸一口气,她敲了敲铁门。
无人应答。
季央央更加紧张,这回,后背的汗都出来了。
她穿的十分体面,一件白色的短袖,花了二十五块钱从超市买的。一条水洗浅蓝色牛仔裤,看着很旧,像是洗白的。脚上则是一双画了个叉的‘耐克’,鞋底刷的很白。
穿衣打扮能看出,季央央并不是有钱之人,相反,她过得有些清苦。不过,却很干净,姿色天然,如清风明月,十分耐看。
铁门之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路,两旁种着白杨树,风一吹,哗哗作响。
季央央鼓起勇气,又敲了几遍铁门。
在门口傻兮兮吹了半个小时风,终于,边上保安亭的小保安看不下去了,出来问道:“小姐,你找谁?”
季央央愣了一下,温声道:“我找舒旧林。”
小保安:“找大少爷?你是什么人,有预约吗?”
季央央茫然道:“什么是预约。”
小保安上下打量她,见她穿衣打扮,十分土气,语气便差了几分:“没有预约不能进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赶紧走吧!”
季央央放下麻袋,礼貌道:“我真的是来找人的。我有纸条。”
小保安笑道:“小姑娘,你多大,一天来这儿找人的可多了,要是人人都拿一张纸条给我,我就放他进去,我工作还要不要了?”
季央央道:“我不一样,我是真的……”
小保安笑道:“哦,对,你不一样。我没见过这么蠢得,你是第一个敲铁门的。旁边的门铃看见没,人家都是按门铃的,你在这儿敲门,里面谁听得见?”
季央央脸皮一红,转过头去看边上的柱子,果然,那上面有一个四方形的显示屏,下头有一串数字,应该就是门铃。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过去,伸手按门铃,刚摸到门铃,小保安就喊了起来:“唉唉唉!你干嘛呢!叫你走你还不走了是吧,还敢按门铃!”
其实,小保安不拦她,她也不会按。
季央央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长大,这辈子走的最远的路,就是去镇上读书的路。本来可以走的更远,只可惜家里没钱让她读大学,因此,她这个更远的路还没来得及走两步,自个儿就断了。
没想到,大学的路没走成,两年后,一条新的康庄大道铺在了她的面前:嫁给舒旧林。
舒旧林的爷爷是当年打江山留下来的老将军,一日读报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陈年芝麻往事,说自己当年有个战友,多年未见,不知现在过得如何,于是兴师动众,非要找到不可。
这位战友,便是季央央的外公。外公死了多年,季央央的父母双双早逝,家中唯有她一个外孙女。
老将军老了,人也糊涂,非要把当年随口胡诌的那门亲事给撮合掉。家中十分尴尬,百般劝阻不成,于是打了个越洋电话给国外考察的舒旧林。
一张传真照片,通过电缆发到了他的手机里。像素不高,照片上的女人梳着马尾,穿着素净,温柔的笑着。舒旧林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笑道:“爷爷想试试,那就试试。”
惊诧之下,拍定了这场不伦不类的豪门姻缘。
僵持了半个钟头,别墅外,一辆跑车停在门口。小保安见了,点头哈腰,十分敬业的将车门打开。
车内,一名穿衣打扮时尚非常的女人走下来。气质矜贵,面容精致,摘下墨镜,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十分凌厉。她往前走了几步,季央央连忙提着袋子,往边上退。她走,她退,季央央心道:跳华尔兹呢?
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季央央盯着她的鞋跟,生怕它承受不住,咔嚓一下断了。
小保安只说了句:“小小姐好。”
之后就一言不发。
这位小小姐,脚步一顿,又慢吞吞的退回来,退到季央央面前。
季央央心里一跳,天马行空想:我需要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吗?
女人高深莫测的打量她片刻,挑眉:“季央央?”
季央央道:“你认识我。”
女人呵呵一声:“谁还不认识你。怎么,你来的还挺早,不是跟我爷爷说,下午才到吗?”
话已至此,季央央心中恍然大悟,眼前这位天然小美女,就是舒旧林的亲妹妹,舒旧怡。
季央央道:“火车到的早,我路上没事做,就来了。”
舒旧怡上下打量她,大约是二十多年没见过穿得这么奇葩的女人,甚至她还背了一个更奇葩的包,活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这位大小姐的脸色变了两遍,才说:“行吧,遇都遇见我了,和我一块儿进去吧。你中饭吃了吗?”
季央央道:“吃了。”
舒旧怡随口一问:“吃的什么?”
季央央迟疑片刻,缓缓道:“……馒头和火腿肠。”
“噗嗤!”
季央央闭嘴不说话了。
从正大门到别墅,又是一辆专车派送。
车行驶了几分钟,停下,又有一位管家打扮的模样开了门。舒旧怡道:“老吴,你帮这个、这个……”
舒旧怡在脑子里思索半天,大概是想不到如何称呼亲哥的未来老婆,叫嫂子太抬举她,直呼名字又显得没礼貌,憋了半天,说道:“把季小姐的包送到她房间去。你问问陈妈,昨天是她收拾的房间。”
老吴道:“哎,知道了。”
舒旧怡进屋,季央央见她踩着高跟就进去,并没有在门口换鞋,心中松了一口气,也学着她的模样,穿着鞋进去。
不料,一尘不染的大理石瓷砖上面,落下了几个难看的脚印。季央央脸色一白,边上的小保姆连忙拿着拖把将地脱干净,又看出了季央央的窘迫,便给她拿了一双新鞋过来。
季央央性格温柔,又不爱麻烦别人,做事都自己的主见和思路,可她稚嫩的人生经验,在她被放到这个华丽的城堡中时,全都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她低下头,红着脸感激道:“谢谢。”
舒旧怡喊道:“妈,季央央来了。”
季央央心里跳的更狠,片刻后,沙发上站起来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来啦。吃饭了吗?”
季央央心道:这家人,怎么总爱问人吃过饭没有?
她点头:“吃了。”
舒母道:“晓君,你带季小姐到三楼东面去。”
说罢,又转头看着季央央:“旧林这段时间在国外回不来,你就现在这里住下。等他回来了,再叫上老爷子商量一下你们的订婚日期。”
舒妈说话,不咸不淡,并且一句也不肯多说。
季央央心知自己出身不好,相比这样有权有势的豪门,她就是个普通老百姓。换做是自己,精心栽培,疼到肉里的心肝宝贝儿子,娶一个乡下女人回家,这滋味儿,也不是一般好受的。
晓君领着季央央往三楼走。一路上,价值百万的名画,古朴庄重的走廊,透明清澈的落地窗,窗外:巨大的游泳池,私人高尔夫球场,来往的修剪花园的园丁,无一不彰显着这家人的权贵。
季央央越走,心里就越有打算。晓君开门,房间内,已经放好了她的包。
季央央打开包,将衣服、牙刷、被子等日常用品先取出来。晓君不打扰她,走出房间,顺便替她关上了门。
走廊里,低低的谈话声传来:“怎么样怎么样!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她竟然还自己带牙刷!”
“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还有呢?”
“我好像还看到了肥皂和沐浴露,还有一本旧书,我的妈呀,你们看到她的袋子没,我奶奶都不用这种东西,太土了!”
“她的鞋才土好不好,进来的时候脏死了,惠英刚才还帮她换了双鞋,你猜怎么着,她那双鞋上面的耐克是个叉!”
“哈哈哈哈哈哈是个叉!”
“好了好了,你们小声一点,有什么好笑的!人家虽然土,但是命好啊,山鸡变成凤凰咯,以后当上少奶奶,咱们还不得伺候她。”
“就她那样,你没看见太太什么脸色吗,要我说,等不到结婚就会被赶出去。”
屋内,季央央白皙修长的十指紧紧抓着袋子,片刻后,她松手,轻轻的喘了一口气。
卧室一共四间,主卧、衣帽间、洗浴间、书房,以及落地窗外,巨大的阳台。阳台外,正对着一面巨大的湖,舒家的别墅,与其说是别墅,倒不如说是个巨大的庄园。
季央央先前只是道听途说,知道自己未来的丈夫十分有钱,但是万没想到,能有钱到这个水平。心里,想要离去的*越来越强烈。
她心绪万千的拿出换洗的衣服,去浴室洗澡。入目是一个巨大的浴缸,看架势放水都要放一两个小时才能满,简直比得上小型的泳池。季央央找了半天,没有淋浴,只得放着水慢吞吞的等。
发呆时,她拿起手边的几个瓶瓶罐罐研究了一会儿,上头全都是英文书写,复杂的她看不懂哪瓶洗澡,哪瓶洗头,关键是,除去这两瓶之外,还有零零散散一堆,实在叫她头疼。
索性,还是用自己带来的。
洗完澡,又研究了如何放水。季央央身心疲惫,躺在床上。
一闭眼,她便开始飞快的琢磨,如何在s市找个工作,等赚够了安身立命的钱,就从这里搬出去。
想的入神时,手机铃声响起。季央央一双十足好看的手在床上摸了半天,一看屏幕,是个陌生的号码。
她这手机号码是半价买来的,不知道被卖给过多少商家,一天到晚打来卖房子、推销、卖保险、卖产品的陌生电话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寻亲和讨债的,季央央平均每天能拉黑是十个号码。
不过她脾气好,每一回来电都先接上问问,礼貌拒绝之后,再拉入黑名单。
“嘟”的一声,她将手机放在耳边:“喂,您好。”
冷不丁,电话那头传来了男人低沉温柔的声音。
“家里住的还习惯吗?”
季央央愣了一下,心道:现在搞推销的,业务竞争意识这么强了吗,声音未免太好听了。
她道:“还行。”
男人道:“不习惯的话,需要换个地方吗。我在市中心有一套复式公寓,上下层,边上就是地铁……”
季央央恍然大悟:哦!卖房的。
她道:“谢谢你,不过我不需要房子。”
男人又道:“嗯?那生活生有什么不方便吗,家里需要什么就直接……”
季央央没听完,脑子里惊诧想到:哇,现在卖房的还兼职卖家具和日用品吗,这个商业头脑绝了。
她:“真的不用,先生。我暂时还没有买房的打算,也没有置办家具的打算,日用品会去超市买的。对了,如果你接下来要给我推销保险,那也不必了。
我已经在老家把所有的保险都交了,包括养老保险,谢谢你的一番美意,祝你生活愉快,再见。”
季央央一口气说完,乖顺的祝福完对方,没等回复,挂断电话。
大洋彼岸,舒旧林一脸茫然的看着手机上显示的‘通话结束’。
好友打趣道:“怎么,第一天就给你那个乡下未婚妻打电话啊,对方怎么说的?是不是感动死了,哇!总裁亲自打电话给我诶!”
舒旧林艰难的开口:“她说,祝我生活愉快。”
好友:“……啊?”
一夜噩梦缠身,季央央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额头已经沁出一些冷汗。
梦里,她或被扫地出门,或被众人嘲笑,或因卷入豪门争斗而丧命,令她早起时,黑眼圈重的连舒妈都忍不住侧目。
“昨晚上没睡好吗?”舒妈放下刀叉,对陈妈道:“把之前小云给我带的那瓶精油放到小季房间里,上个月从国外带的,我用的还挺舒服。”
季央央受宠若惊,放下筷子。
舒妈问道:“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季央央摇头:“谢谢阿姨。饭菜很好吃。”
早餐有中西两种,季央央看着那难以使用的刀叉,果断选了粥汤,喝起来也还算习惯。只不过吃早饭用的这张桌子未免太大,太长,她深刻的怀疑,两个人讲话需要用喇叭来辅助。
不过一会儿,舒旧怡从楼上下来。
舒妈说道:“你今天没有通告吗?”
舒旧怡拉开凳子,直接用手蘸了点鱼子酱,塞进嘴里舔了舔:“没有,昨天电影*青了,下一部没想好接什么。”
舒妈道:“我听白澜说,你这个电影是冲着拿奖去的?”
舒旧怡嘻嘻一笑:“看情况,拿不拿奖都无所谓,我高兴就好。”
吃完饭,季央央犹豫一会儿,开口道:“阿姨,我要出门一趟。”
舒妈正在看书,闻言,抬头问道:“你出门做什么?”
季央央乖顺的回答:“我想找个工作。”
大厅中,一片寂静。
半晌,舒妈才说:“怎么我们家养不起你吗,你还要出去找工作?”
季央央答:“不是,阿姨,我想自己找份工作。我在家里闲的没有事情做,如果自己能找份工作,也可以打发时间。”
舒妈道:“你想做什么事情?购物,化妆,打扮,礼仪,下午茶,还是学什么乐器,我都可以给你安排。你既然想要嫁过来,就好好地待在家里,等旧林回来,把婚结了,在家里好好照顾孩子。”
季央央低眉顺眼的听着,舒妈说了半天,以为她死了心,谁知,季央央听归听,却是个左耳进右耳出的犟脾气。
“阿姨,我还是想出去找份工作。”
舒妈合上书,脸上表情一凛,冷道:“那就随你的便,腿又不长在我身上。”
闹了一番不愉快,舒妈懒得管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上外面打高尔夫去了。
季央央走前,礼貌的同给她准备餐具的几个保姆道了谢,换了一双鞋子和衣服,走出了舒家。
她和舒妈有了一点小争执,当然也不敢问去舒家大门口的车怎么做。季央央背上书包,系好鞋带,戴上帽子,走了片刻就汗流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