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她》剧照。
新京报:与哲学有关的另一个话题,便是近几十年来有关人文科学衰落的讨论。包括朱迪斯·巴特勒在内的很多学者都在提倡重估人文科学的价值。人文科学的衰落的讨论背后,既有关人文科学自身的危机,也有关外部制度性环境的变化。在这样的背景下,你如何理解哲学在当下的关键价值?
张念:康德在《系科之争》的文章里说,哲学应该是大学所有学科的“审议法庭”,而人文科学这个说法,是指文科以人的所有活动为对象的知识体系,其研究方法来自科学实验室,采样,取证,测量,定性,定量等,就是说研究者是站在观察理性的角度,反复掂量研究对象,和对象漠不相关,我们的问题是,研究者自己是不是人,漠不相关当然是专业训练的要求,但漠不相关的位置是一个世界之外的视角。那么,人文科学的衰落是自我招致的,它跟从在物理世界的法则背后。
福柯的《词与物》就是针对这个问题的卓越研究。他说人文科学在规则和冲突,功能和意义之间摇摆不定,这个危险的举动还在从事对“人”的构造。如果意识到危险,人文科学可以亲近哲学,后者的工作是巡视一切,发明概念。概念是本体投下的阴影,阴影构造的图形拓扑学,可以帮我们人进一步了解自身。发明概念,更新方法,目前主要包括起源论,结构主义和生成说,与传统人文科学依附在实验科学背后的方法论完全不同。

福柯旧照。
我们也不需要上纲上线什么“像哲学家那样思考”,现象学之后,“我们”“人类”这些说辞住在“我”(in me)之中,注意宾格的“我”,这让我联想到#Metoo运动,其哲学意味很多人还没get到,基于思维的懒惰、感知的麻痹和知识的傲慢,以对立的情绪指责女权运动制造“对立”的麻烦。话说回来,“我们”是一种知觉显现,就“自我给予”的现象而言,就是一个反思了,人人都是哲学家。
新京报:近年来,也有一些哲学学者出圈,成为所谓的学术明星。比如刚才提到的韩炳哲。其中,欧陆体系的思想家在人文社科的知识市场中占据相当大的比重。相比英美哲学,欧陆哲学每一次新思潮似乎都能成为人文学科的“明星”,围绕他们思想的论文也占据很大比例。你如何看待欧陆哲学的思想体系,为什么他们的理论更容易被公众接受和追捧?
张念:嗯,这个问题很好。联系刚才说的“人人都是哲学家”,诸众和诸个“me”对融入对象,对主体位置的千回百转更有兴趣了,而不是严密地分析对象,以精确性担当科学的使命,欧陆传统和英美分析学派的区别就在这里。形而上学也好本体论也好,欧陆派没有彻底放弃,而是变换着面目出现。简单一点说,知觉是一切的出发点,也是知识体系的出发点。当我们知觉的时候,有不可见的东西介入了,康德称之为狂乱的先验想象力,这个东西关乎“自身性”问题,更为重要的是人类物种的创造活动根本而言依赖这个。只要大脑没有死亡,意识活动就像字节跳动一样,起起伏伏。
受到青年们追捧的“明星”,就是在“自身性”这个触点上的激情显现,当然明星们漫长而艰苦的研习过程,是在欧陆传统之中,我经常鼓励学生们,从“喜爱”的激情和惊诧出发,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去为自己的生命筑居,这个方向是好的。

《他者的消失》,[德]韩炳哲著,见识城邦 | 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6月。
天生的女性主义者?
新京报:刚才我们聊了你过往工作的不同面向。回头来看,你如何看待这些工作/作品在思考序列中的位置?
张念:康德说“在思考之中为自身定向”,我不太习惯按部就班地针对某个研究对象去跟着别人说。我的方法是围绕“自身性”这个晦涩的本体概念,去锚定我写作的计划,当然逻辑回望的时候,可以这样理解自己的写作活动:为中国妇女独特的解放经验做理论辩护;为“女性”概念的幽暗找到“主体”话语破解的缘由和根据;辨析复杂的政治生活与生命意义的内在关联,我把自己的这几本专著当作思考活动的路标。

《性别之伤与存在之痛:从黑格尔到精神分析》,张念著,东方出版社,2018年1月。
这些路标上写着“独特”“晦暗”“复杂”,在概念戏剧或概念的生命故事里,可以和黑格尔《小逻辑》“物”的章节参照,他说这是和一般本质所要求的知识规定性不同的“物”的“奇异性”。生命在大多数情况,都在遭遇“奇异”,情感上表现为快与不快,就是说“感觉自身的运动”在理论上如何可能。但我认为这不够,尽管学术储备是前提或工具箱,我要对有关痛苦的激情追根究底,比如身为女人,在处境之中;身为人,在“城邦”之中,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样说吧,在女性主义的处境意识之中,正如阿伦特说的在“世界之中”,理论的笔触才鲜活率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