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渔业阴谋》(2021)剧照。
在美国,通过1966年的动物福利法案,动物福利被立法。根据2009年修订过的动物福利法案,“动物”一词仅仅指恒温动物;它排除了鸟类和鼠类,在其中也没有提到鱼类。同样的定义也被应用于更加明确的动物福利法规。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虽然有一些指导原则呼吁“要善待在野外研究中的野生鱼类”,养殖鱼类在美国并没有像它们在欧洲(通过一般性保护避免伤害)或者挪威(具备有关宰*方法的附加的、特定的法规)一样,在法律上得到保护以免除不必要的伤害。
法律法规可以被看作一种将三文鱼确立为有感觉的存在物以及将社会确立为一种道德集体的方法。在实际管理工作中,它们也可以被当成备忘录来使用。因此,当挪威动物福利法规规定,比如“鱼类应该被保护,在宰*时免除不必要的压力、痛苦和伤害”以及“使用气体来麻醉鱼是非法的,包括二氧化碳和其他任何阻碍氧气吸收的介质”(第14条21),这就建立了一种特定的宰*标准,并且给予兽医检查官一定的原则去遵循。但是在三文鱼组合的复杂现实中,上述法律的指导原则显得太理想化同时也并不充分,没有一种备忘录可以完全消除在动物饲养中的道德和实际困境。下面让我们再度转向民族志。
鱼类的福利:
责任与照料
必修课上的笔记“总是能够做得更好。”这是挪威新的动物福利法律背后的理念。新的法律要求截止到2010年,所有的鱼类养殖场工人都必须参加例行的鱼类福利课程。我们在总部办公室宽敞的顶楼房间的灯光下聚集。这是2012年二月初,是为期两天的集中福利课程的第二天。一位年轻的兽医玛丽亚和一位高级业务经理负责该课程。为了大家的方便,玛丽亚一年集中授课两次,这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学生是来自于公司不同生产点的20位雇员以及一位人类学家。一些人前一晚就入住了隔壁的公寓,另一些一早驱车或坐船按时赶到。第一天授课的内容很丰富: 动物权利、伦理学、哲学、人类动物关系中的文化差异、五大自由、鱼类生物学、生理学、三文鱼的“自然需要”和最新的法律框架。今天我们的重点则在于日常实践。我们被分为两组。我与银化生产点的雇员们被分在一组,我认识其中一半的人,包括两位高级经理。我也认出了一些新来的雇员,因为在12月份的圣诞晚会上他们被介绍的时候我见过。不论职位或是以前的培训情况如何,每个人都必须完成这个课程。所以这是所有人“返回学校”的机会。一整天都是PPT发言、讲座、问答环节,当中还穿*许多的咖啡、小食和闲聊。
上午,我们听的是关于接种的讲座,包括注射器所推荐的长度和直径、水温、氧气水平、监控系统、管道和运输。这已经足够我的大脑运转的了,而且同时讲座也是非常实际的,包括照片,其中一些照片也显示了人们在房间里工作的情景。这些流程其实我们在实践中已经学过了,现在再次学习是要更关注为什么它是这样做或者那样做,关注阈值,关注与鱼类福利相关的事情以及它是怎样在不同地点以不同方式完成的。我们比较来自于不同地点的笔记,讨论不同方法的利弊。下午则迎来了令人紧张的集体工作环节——我们被指派的任务是:“回顾你工作地点的整个生产过程,找出福利的议题和可以继续提高的地方,并将它与目前的鱼类福利法律相联系。完成一个提高计划,或说明为什么它现在的状况已经足够理想了。”(我的翻译)
作为组里唯一一位教授也是唯一的女性,我直接被选为组长。我们坐成一圈讨论了一个小时左右,基于讨论的内容,我列了一个包括七点内容的初步表格,准备在接下来的全体会议上进行陈述。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内容是用来运送银化期鱼进出不同贮水池的管道尺寸,以及互相连接的管道的尺寸应该完全一致。原因是如果鱼从一个大的管道冲进一个小的管道,管道中流体力学的压力会不可避免地制造一场“交通堵塞”——鱼被卡住。即使它们最后还是被水冲了出来,这也不会是一种舒适的体验。这个以及其他细节我在法律文件上从来没有遇到过,甚至根本没有想过,但是现在成为了讨论的重点,仅仅是因为有些人把它们提了出来。
鱼类感觉得到疼痛吗?这个在生物学家中仍然存在争议的问题,在这里显得有些不相关了。或者可能被更直接的议题关怀所取代。比如,我怎样可以避免对鱼类造成不必要的伤害?最后,我们主要讨论的内容是关于受精鱼卵的新木架,它们就像步入式壁柜里的抽屉一样方便地搁在彼此上面。他们以前用的架子是更加宽的、而且齐腰高,这导致了大量重复性的弯腰、僵硬和后背疼痛。
“这真的是关于鱼类福利吗?”有人问道。
小组内部在短时间有一点犹豫不决,后来一处银化生产点的经理利用他的权威解决了这个问题。“当然是的,”他说,“如果人们微笑,鱼类也会很感到很快乐。”接着他加上了一些关于整洁的话,因为到处是垃圾会导致挫败感,而且人类的愤怒也一定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影响到鱼类。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我们谈论如何好好地照料鱼类。就像以前的章节所表明的,对于鱼类福利和健康的关注渗透到了大部分的日常实践当中,并且形成了贮水池和围塘边闲谈的重要内容。然而,福利课程是我第一次明确进入这个话语空间并且完全聚焦于这个话题。这样,它就提供了一种为养殖场工人表达他们自己福利关怀的合法性空间——也就是,在话语上将自己建立为与鱼类有关系的以及有感觉的人类。这样做的同时,他们也共同将三文鱼明确地建立为一种有感觉的存在物,这里的目标是负起责任,并且在这种人与鱼关系中变得更加“具有回应的能力”。与其说这仅仅是一种哲学关怀,还不如说“感觉”在这里被建立为复杂和异质化的人类动物组合的一部分,在其中两边都是新秀:三文鱼是“养殖场的新秀”,而照顾它们的人也是养殖三文鱼水下世界的新来者。我们对彼此了解并不多,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对彼此负起责任。
纪录片《渔业阴谋》(2021)剧照。
这是否就是哈拉维(Haraway,2008)所称的“非模拟照料”(nonmimetic caring)的一个例子?可能我们都在以一种很小的但是富有意义的方式,共同建立那种“对不可简化的差异性负责的强大的、非拟人的情感”。或者可能我们应该将这个视为更大努力的一部分,迈向莫尔、莫瑟以及波尔斯(Mol, Moser and Pols,2010)所指的“好的照料”或者“在一个充满着复杂的矛盾性或者变化的紧张关系的世界中的不断修补”。可能分组讨论的环节就像是一种徒步旅行,或者仅仅是一种实际的和解释性的案例,它表明了当讨论到照料的时候,“品质并不先于实践,而是形成了它其中的一部分。重要的不是一般性地或者从外部去进行判断,而是当照料进行的时候,在实践中去做一些事情。”
有一天,我又遇到了玛丽亚。她向我解释了海虱、围塘治理以及当前一些法律措施的细节。在谈话结尾,我问她:“鱼是动物吗?”
她停了一会儿,接着回答道:“它们是在动物福利立法范围之内的。这使得我,作为一个兽医,成为了它的发言人。我认为这是好事。”
当我在写作这一章时,我告诉了一位人类学家同行阿徒罗·埃斯科巴(Arturo Escobar)我在做的工作,并且简单地谈道在法律的层面,欧洲的养殖三文鱼现在正在成为感觉存在物。阿徒罗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美国度过的,他对此感到非常惊奇,并且问道:“为什么现在三文鱼被视为有感觉的呢?是来自于消费者的压力吗?与动物权利运动有关吗?是最近生物学研究的结果,或者可能反映了哲学上的某种动向吗?”
我一时感到困惑,因为对我来说要回答这个看上去简单的问题似乎有点难。但是我很快承认,是的,所有的这些都起作用,但是没有一个是决定性的。因为在有关照料的复杂模式中,上述伦理的或是科学的原则,并不都是生产性的。与三文鱼相关的负责任的行动牵涉到实际层面的不断修补,这也是与养殖的动物处理关系过程的一部分。当我经过思考得出结论的时候,我的对话者已经离开了。我延迟的回复是,三文鱼变得有感觉是因为如果它们的确承受痛苦,它们也不再是独自承受: 它们在我们的照料中承受痛苦。它们变得有感觉是因为,或者确切地说是,它们正在被驯化。
原文作者 | [挪威]玛丽安娜·伊丽莎白·利恩
摘编 | 青青子
编辑|张婷
导语校对|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