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1914年)8月,被袁世凯誉为“旷世奇才”的杨度突然造访困居在瀛台的民国副总统黎元洪。
杨度此来,为的是解释因何要成立筹安会,也就是为袁世凯称帝充当说客。
黎元洪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即下了逐客令:“我身为民国副总统,对此违背民国事,非愿所闻。”
杨度讪讪告辞后,想到”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同时在固有人格操守的驱使下,黎元洪给袁世凯写了一封信:“夫人体弱,瀛台过于寒冷,不宜养病,请另觅住处。”并且提出辞去参政院院长和参谋总长的职务,自9月6日起,不再前往参政院主持国务会议。
见黎元洪如此抗拒,袁世凯开始玩弄他一贯擅长的收买人心的伎俩,他先是同意了黎元洪搬离瀛台的请求,接着让大儿子袁克定出资十万大洋,从荣禄后人手中买下了东厂胡同的一处大宅,无偿转送给了黎元洪。
在北洋时期,黎元洪以素有大德人品而著称。迫于现实环境、官场人情世故,东厂胡同的这处大宅子,他是收下了,但1916年袁世凯死后,他立即给袁家送上了十万大洋的奠仪。知晓内幕的官场中人一看便知,这是在偿还当初袁克定出的那十万大洋的购房款,他黎元洪绝不是白拿白要之人。
不光如此,黎元洪入住东厂胡同后,还拒绝了送上门来的副总统月俸以及公费,并且自请裁撤“副总统办公处”。
黎元洪的女儿黎绍芬后来著文说,黎元洪在任时,每月副总统的俸金加参政院的补贴等,一共五万大洋。北洋时期,这可是一笔巨款,在当时,一个北洋大兵,每月六块大洋,除了每天喝酒吃肉,还能按月寄钱回家。鲁迅两个月薪俸、讲课费、稿费,加起来八百大洋,就能在白塔附近买一处像样的四合院。
这就是黎元洪,始终讲究他看重的大德与人格,为此他特意给东厂胡同的这处宅子取了一个堂号,叫“大德堂”。
纵观黎元洪前半生的崛起,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大德给他带来了大运。
1864年10月19日,黎元洪出生于武汉黄陂黎家河。小时候,黎元洪的家境不好,父亲黎朝相是晚清军中游击,退役后因窝藏反叛罪入狱,此番遭遇让黎家一度陷入艰难苦境。1878年,出狱后的黎朝相投奔故旧,在天津做了练军把总,黎家这才渡过难关,在天津北塘安顿下来。
十三岁那年,黎元洪害大病,性命岌岌可危。父亲黎朝相为冲喜,为黎元洪讨了一个童养媳,名叫吴敬君。说来也是神奇,自订下这门亲事,未过多久,黎元洪竟转危为安,大病痊愈了。
黎元洪读书,虽然天资平平,但幼年贫苦的家境却养成了他坚韧不拔的性格。在私塾里,黎元洪经常挑灯夜读,塾师问他为何如此发奋努力,他总是回答,读书机会来之不易。
1886年,黎元洪考入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毕业后在广东服役,担任大管轮。这一干,就是近十年。1894年,黎元洪所在的“广甲”号前往黄海送给养,不料赶上中日甲午海战,本来“广甲”号就不属于战斗序列,加上管带懦弱无能,不敢应战,最终,“广甲”号在向旅顺港逃离途中搁浅。
黎元洪不习水性,按理说落水之后很难活命。但关键时刻,一件早先自费购买的救生衣救了黎元洪,靠着强烈的求生欲和顽强的毅力,黎元洪在海上整整漂了十多个小时,终于死里逃生。
躲过日军的搜捕,一身褴褛地逃回基地后,黎元洪被当作逃兵遭监禁半年,后因证据不足而无罪释放。
命是捡回来了,但前途似乎没有了。
北洋水师全军覆灭后,黎元洪的饭碗被彻底砸掉了,此后的一段时间,他流落到上海,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然而,有才具德之人,人生的最低谷往往也蕴藏了柳暗花明。
有一天,黎元洪正在喝闷酒,有位同窗告诉他,署两江总督张之洞在南京城设立了一个“延才馆”,老兄何不设法拜访,碰碰运气。
黎元洪到南京后,经人介绍,很幸运地拜见了自号香涛的“香帅”张之洞。张之洞很欣赏黎元洪的谈吐,会面结束后,黎元洪没有被延缓使用,而是从海军二管轮“转业”,转身成了陆军专台官,也就是炮台指挥官。
黎元洪没有让张之洞失望。就任专台官后,他尽职尽责,用极高的效率督建了一个又一个炮台。张之洞见状,给了黎元洪一纸条幅的肯定与褒奖:“智能深沉”。
“智能深沉”这四个字,再浓缩,就是一个“德”字。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春,刘坤一回任两江总督,张之洞回任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觉悟挺高,回任湖广总督时,他向刘坤一主动交出由他创建的江南自强军时,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带这支部队中的一部分官兵回湖北,当组建湖北新军的种子。
黎元洪就是张之洞最看重的种子。
于是,阔别二十多年后,黎元洪以崛起之姿,回到了湖北老家。
当时的湖北,不缺能人,但既有智能,又具大德,黎元洪之后就再无他人了。
黎元洪为官,一向讲究仁义道德,他不仅不刮地皮,不贪财,相反一再声称“有饭大家吃”,在那样一个弱肉强食、乌烟瘴气的年代,这是一句相当得民心,相当有力量的话。反观当时在军中与黎元洪并驾齐驱的张彪,则是典型的豺狼虎豹模样。据说,此人异常贪鄙,过年时总勒令各营每个人送字,以字代钱,其中福字八两,禄字四两,寿字二两,然后直接从军饷中扣除,惹得怨声载道。
黎元洪的仁厚,除了“有饭大家吃”,还有一点也让他在武昌起义时受益颇多,那就是他能顺应大势,敏感时刻不为难大丈夫,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他的文书刘静庵经常与革命党人黄兴联系,有一次信使不小心,书信落到他手中。这时候,黎元洪一点不凶恶,只悄悄地将信交还刘静庵,然后让对方暂且称病去躲避风头。
1911年10月10日,新军工程第八营的革命党人打响武昌起义第一枪。起义成功后,黎元洪被推举为湖北军政府都督。有人说,黎元洪是从床底下被揪出来的,有的说他是躲在蚊帐后被发现的,不管怎样,他是被逼就任军政府都督的。
革命党人为何要逼他坐享其成呢?
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从过往看,黎元洪仁厚,有长者之风,值得信任。
当时,有一幕流传很广。被迫就任军政府都督后,黎元洪干脆剃了个光头,革命党人见状,都在说,我们推选的大都督,是罗汉,是弥勒佛。
1912年1月,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孙中山当选为临时大总统,黎元洪为副总统兼领湖北军政府都督。此间,同盟会、北洋军与清廷三方激烈博弈,章太炎前往武昌,劝说黎元洪参与总统大选。这时候,黎元洪再次展现了他的明智深沉,他告诉章太炎,争先是祸,并用玩笑话劝说章太炎,离开武昌后不如娶一位好妻子。
袁世凯用请君入瓮的方式将黎元洪逼来京城后,黎元洪深陷困境,却绝不同流合污。袁世凯死后,在与段祺瑞、冯国璋、曹锟等北洋各系军阀政治博弈的过程中,黎元洪手上虽无一兵一卒,但在涉及政治人格的关键处,却让世人看到了他的寸步不让,据理力争。
大节不亏,视为大德。
在这一点上,黎元洪赢得了北洋时代许多人的尊重。
屡败屡斗,屡斗屡败之后,黎元洪终于心灰意冷,彻底告别了北洋政治舞台。
但此后的黎元洪并不是失意人,相反凭借一流的眼光和实干精神,在人生的最后十来年,他摇身一变,成了当时的大实业家。
黎元洪的实业,都是以“大德堂”的名义进行的。在东厂胡同住的那几年,他前后出资12000多大洋购得附近的房产,此一大片房产后来为黎元洪狠赚了一大笔钱。避居天津,彻底告别政治舞台后,他更是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实业上,据统计,前前后后,他投资的实业多达70多处,尤以矿产和房地产为最。
通过实业发了大财之后,黎元洪并不像其他军阀政客那样,好做守财奴,而是极热衷于投资慈善教育,尤其是故籍湖北的小学、大学,只要有求,他必定捐款,且动辄成千上万。为此,坊间许多人都赞誉他是北洋时代的“及时雨”宋江。
有饭大家吃!
这是黎元洪以前总说,那时最爱宣扬的“大德”之语。
1949年11月的某一天,*总理在中南海怀仁堂宴请一些实业家,得知邻座的中兴轮船公司老板黎绍基即黎元洪的长子后,总理主动提及了与其姐黎绍芬是南开第一批男女同班同学的往事,并且特别提到了黎元洪当年对南开的赞助。
总理对黎绍基说,“有饭大家吃”,你父亲的这句名言,我是记得的!
然而,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像黎元洪这样的北洋旧人,不管他有怎样的”大德“,最后都是要被淹没的。
1928年,北伐军先是没收了黎元洪任董事长的中兴煤矿,而后又向该矿摊派军饷100万元并限期缴清。
黎元洪得知”噩耗“,心力憔悴,终于在这一年的6月3日,突发脑出血,猝死在了天津英租界的寓所内。
让世人称奇的是,就在黎元洪猝死的这一天,他养在寓所内的孔雀全部死掉了。
更让世人感慨的是,生前因”大德“一生富贵的黎元洪,死后却因为一个女人,差点葬送了全部家业。
黎元洪有个如夫人。
此女原名危红宝,又名危文绣,祖籍江西,小时候家乡遇灾,父母双亡,为了卖身葬父,流落于湖北汉口的烟花巷,后凭借姿色和弹唱,成了书寓春院的头牌。
1905年1月30日,清廷钦差大臣、兵部侍郎铁良到湖北巡查练兵情况,湖广总督张之洞委派时任湖北新军第二镇第三协协统黎元洪,全权负责接待事宜。当时,铁良先后巡查了全国各地,湖北是最后一站。尽管他来时正遇大雪纷飞,但在黎元洪的安排下,湖北新军仍然在雪地里进行了一场一万多人的两军对垒演练。铁良看过大开眼界,对湖北新军甚为满意。据说,他曾当着张之洞的面,赞扬说:”湖北军政,可谓天下第一“。
因为这一句极力的褒奖,张之洞破例吩咐黎元洪在书寓摆下花酒,盛情款待铁良。
危红宝由此邂逅黎元洪后,极尽温柔妩媚之能事,后在书寓老鸨的撮合下,不满二十岁的危红宝如愿以偿,成了黎元洪的如夫人。
黎元洪为抹去危红宝不光彩的过去,同时告诫她不能忘本,特意给她改名换姓,叫做黎本危。
这本是北洋时代的一段风流佳话,但向后看,黎元洪这个具有”大德“的好人,并没有赢得这个女人的真心。从这个角度讲,黎元洪比同时期的袁世凯、袁世凯差远了,这两位乱世枭雄都纳过风尘女子为妾,并且妻妾成群,但他们死后,这些昔日的风尘女子都守住了贞节,有的还做出了殉死之事。
黎元洪的原配吴敬君,不仅旺夫,而且厚道。黎元洪纳了黎本危之后,吴敬君渐渐地就退居到了内室,整日为全家的富贵安康吃斋念佛,将随夫君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给了黎本危。
因为吴敬君的礼让,黎元洪的宠爱,黎本危活跃在社交舞台上,一度十分耀眼,也得到了许多的赞誉。
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1923年黎本危扮演了守护大总统印信的重任。
这一年6月13日,时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黎元洪,在直系军阀曹锟的逼迫下通电离京。中途,直系军人王承斌拦下黎元洪专列,强硬索要总统府印信。黎元洪僵持斗争不过,被迫说出印信被黎本危存放在了北京东郊民巷法国医院内。
据说,黎本危当时为黎元洪做了一个布局,黎元洪本人明修暗道,黎本危随后携带印信暗度陈仓。
不料,素有曹三傻子之称的曹锟,异常蛮横,根本不吃这一套。
得知印信在东郊民巷,曹锟的人立即围堵住黎本危。在这一刻,黎本危颇有烈女风范,声称没有黎元洪的命令,誓死不交印信。
无奈,曹锟只好进一步威胁黎元洪。
这时候,黎元洪的菩萨心肠再次呈现了出来。因为害怕黎本危遇险,黎元洪最终选择了”要美人不要江山“。黎本危接到夫君电话,这才到法国医院取出大总统印信。
乱世之中,情意如此深重,而且共度过此等大事,黎元洪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黎本危会背叛他,因此,告别政治舞台,隐居天津期间,黎元洪甚至将一切家产都交给了黎本危保管。
然而,黎元洪死后,黎本危的忠贞,只维系了一年,而且这一年,还是因为黎元洪的原配吴敬君还活着。
一年后,等到吴敬君一死,黎本危不仅立刻跟一家绸缎商店的店员王葵轩公开交往起来,而且公然携带黎家的遗产证书去了青岛。
这等于是”血洗“了黎元洪几十年积攒下的固定家业。
因为手中握有遗产证书,黎家子女在法院争产不利,黎家在天津的房地产大部分都成了黎本危的私产。后来,黎本危把名下的房产出租给天津东兴楼饭庄,自己则投资巨款与王葵轩在青岛开办了一家大绸缎商铺。
由于王葵轩颇善经营,两人的绸缎生意在青岛越做越大。
1934年,黎本危与王葵轩在青岛高调结婚,这时候,黎元洪生前的功德终于发酵出来。许多敬仰民国前大总统黎元洪的军政大员纷纷表示强烈不满,时任青岛代理市长的沈鸿烈更是冲将出来,愤怒之下,他不仅强硬查封了黎本危与王葵轩在青岛开办的绸缎商铺,而且棒打野鸳鸯,下令逮捕了王葵轩,驱逐了黎本危。
痛苦恐惧之下,黎本危只好将侵占的产业归还黎家子女,然后孤身一人,躲进杭州西湖边的一家禅寺里,在一盏青灯下,度过了残生。
纷争尘埃落定后,有报人评价黎元洪和他身后的家事——狂风暴雨吹过去,无良风尘落下来,黎元洪还是那尊泥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