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奕俊在自己40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地处浦东新区宣桥镇长春村的大治河宣桥水上服务区内，109条大小船只挤挤挨挨排成两条长队。这名村党支部*从小在村里长大，长年只见船只来来往往，偶有零星几艘会选择在此地停泊。
3月28日浦东封控开始，这109艘船连带船上246名船民就滞留在服务区里。 船民们严格遵守不上岸的规定，核酸检测和物资保供的问题被摆在了眼前，不容回避。
日常管理船只的是浦东新区航务事业发展中心大治河站，而长春村党支部则负责村民，其实并没有交集。封控期间，两方携手水上执法一中队，拦下了船民们吃喝拉撒的大小事情。
船民被照顾得很妥帖：他们迄今已做了9次核酸（长春村是上海市第一批防范区，检测间隔较长），领到9波物资。每隔2到3天，有专人来给船加水，并回收生活垃圾。
但在日常起居无忧的同时，他们依然有无法被解决的苦恼。这些船上大多拉满了水泥、黄沙等建筑物料。因为滞留，无法卸货。跑船很苦，但多苦他们都能受，他们最怕的是船停下来，因为这就意味着没有收入。
船民们说，这辈子，他们只会做跑船这一件事。
“老头子这个月没敢问我要生活费”
陶开军和陈芬夫妇是“浙湖州货5817“的船主，他们一年到头往返于湖州和上海两地。船在湖州装上水泥，一路航行四、五十个小时到上海卸货，平均每个月可以跑上六、七个来回。
这艘船是他们贷款买来的，要是没碰上这波疫情，这对夫妻不愁还不上钱。“上海不停地造房子，哪里的工地都需要用水泥，我们就不停地拉。”跑船固然辛苦，但只要对自己够狠，不怕赚不到钱。忙的时候，陶开军经常两、三个月不休息，“有时候为了赶潮汐，就得通宵行船。”
陶开军跑船算是子承父业，他从17岁起就常年以水路为生，至今已有30多年。他对大治河再熟悉不过了，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开始走这条航道。
水上滞留的船只
大治河是上世纪70年代末开凿的人工河，为的是解决当时浦东地区的排洪以及改善东南部地区土质问题。陶开军记得，“那时候河道比现在窄一点，河上都是老的矮桥。河两边一片片桃园，南汇出桃子嘛，现在都改掉了。”
27年前，陈芬嫁给陶开军，从陆地来到了水上生活。两人对上海感情很深，这里是他们心目中半个家乡。“早些年跑船到了上海，晚上没事情，就跑去南京路转转，上海的东西要比我们老家早流行起码三年，现在都一样了。”陈芬说。
两人结婚的时候在上海买了一箱箱大白兔和小龙人奶糖带回盐城老家。“回去人家说，‘哎哟，上海的喜糖，不得了！’谁都知道上海的牛奶糖最好了嘛，那时候多稀奇啊！”陶开军现在回忆，细节还清清楚楚。
夫妻两人站在甲板上，5月的阳光晒在他们身上暖意融融，让他们暂时忘记了眼前的烦恼。跑船30多年，他们不是没有过被羁留的时候。遇上台风季节，有时候在码头一呆就是10天，但那种感觉和现在不一样，因为毕竟还可以上岸走动。
损失的程度也不一样，对于这些跑一趟船赚一趟钱的船民们而言，两个月不跑，亏损就是数万元。昨天，陶开军刚给上大四的儿子打过去1500元生活费，
“家里老的小的都要养，老头子这个月生活费都没敢问我要。正常每个月都要给我打电话，说个需要的数目，一般一个月总要给他一千多。”
他们在盐城买了新房，加上这艘船，银行贷款背了一百多万，每个月都要还贷，贷款的利息一年都有十几万。他们说现在只能吃老本，三两个月大家还能坚持一下，时间长了就都要瘫了。
村里的鸡和鸡蛋都卖光了
二十几天前，陈芬的叔叔去世了，她没法赶回去。
老家的人前前后后打来二、三十通电话，要他们别回去“害人”。之前买房子时候认识的中介把陶开军当成了大户，时不时找他推销新房源。“这次电话打来，也想叫我回去看看房子。我说我在上海，他马上挂了。”陶开军觉得，自己现在在其他地方都被当成了鬼，只有在上海，能被当个人看。
当第一批物资送到的时候，两人即便不至于揭不开锅，也已经到了每顿饭只能就咸菜的地步了。那天，他们也像此刻一样站在甲板上，眼巴巴盼着轮到自己。陈芬对陶开军说，“还好政府没有忘记我们。”
村委工作人员送来最新一批物资
他们对于吃的要求并不高，“我们本来备的一些，加上这里的政府再送一点，就很好了。”陶开军说。
长春村进入防范区后，村委联系当地的保供农民，每天挑些自家种的蔬菜来卖，有时还有鸡和鸡蛋。都是自家散养的鸡，疫情前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就要卖到150元，陶开军他们不舍得买。但也有船民买，多是带着自家孩子在船上的，为了给孩子补身体，咬咬牙买了。很快，村里的鸡和鸡蛋都卖光了。
孩子要中考了，急得睡不着觉
陈芬告诉我们，大治河上如今停着的这些船，每家都有各自着急的事。紧挨着他们的船停泊的是”浙德清货2196”，船老大夫妻都是山东人，但也和陶开军他们跑一条航线，都是在湖州和上海两头跑。两家是熟人，平时没事就互相串个门解解厌气。
左起为陶开军、陈芬、胡欣、罗传好
船老大叫罗传好，他媳妇叫胡欣。家里两个孩子，大的念高中，小的上初三，即将面临中考。胡欣很焦虑，孩子现在都是爷爷奶奶带着，她担心自己不在，耽误孩子准备中考，虽然其实平时也是常年不着家的状态，但总是不一样。“我们跑船的，一辈子最心痛的是自己的孩子。”希望通过一趟趟跑船攒下的辛苦钱给下一代好的生活，却也因此造成和孩子的长期分离。
想到家里的老人和小孩，胡欣急得睡不着觉。夫妻俩家里祖祖辈辈都是渔民，到了这一代人，开始跑水上运输了。各地政策不同，在罗传好他们老家，渔民没有退休金也不享受任何形式补贴，“我们不打钱，他们就没钱吃饭。”
疫情到现在三年了，对于罗传好而言 ，自己还是第一次真正受到影响。
“虽然这几年疫情反反复复，但对我们跑船的其实影响很小，因为我们又不上岸嘛。就是上岸也就装个货，卸个货，又不和外面的人接触。”
他们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隐忧，这艘船上运载的水泥是造房子用的，如今上海的建筑工地都已停工。即使过不了多久就将解封，工地是否会在短时间内复工，这也说不准。如果工地不复工，他们的水泥就卖不出去了。
但罗传好决定还是往好里想，他也宽慰宽慰胡欣，等疫情过去就好了，钱再慢慢挣回来。“你听说过别的地方房子卖不掉，谁听说上海房子卖不掉呀？所以一直以来水泥供应根本就跟不上，完全不愁这阵过去以后会卖不掉。”
罗传好觉得，这一个多月呆下来，自己已经习惯了啥都不干，这和他们此前几十年的人生形成极端反差。
“干了这么多年运输，忙得要死，从来也没好好休息过，经常连着跑20天中间不休息。连夜行驶，装货卸货，哪一样不是体力活。”
他想，索性趁着这次机会，多躺躺。反正眼前最关性命的吃喝大事政府都给解决了，以后的事就留给以后操心吧。
孙女出生了，想赶紧回去抱抱
距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益峰货666”上的周逢祥、代启香夫妇也正在试图享受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慢生活。
这艘他们去年以230万买下的二手船，可以装600多吨货物。这是他们更换的第三艘船了，从最初只能运100多吨货物的划桨船越换越大，运送的货物更多，拉一趟赚的钱也就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