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
第六章
私奔的“好处”
姚淑仪出了大杂院,在昏暗的胡同狂奔起来。
秋意已浓,北风呼呼刮在她脸上,冷得她直打颤。
她叫了一辆马车。
在计划跟小高私奔前,她把平日攒下来的钱都带在身上。这些天,她从未跟小高提起过,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潜意识里,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私奔,是她提出来的。小高只是在配合执行。
小高对她的爱更深。而她,终究是更爱自己舍不得委屈自己。
在贫穷面前,她做了逃兵。
下了马车,站在姚宅门口,姚淑仪第一次感受到它的恢弘与亲切,即便是夜晚带来的黑,也掩盖不了它给她带来的安全感。
生活就是这么残忍,这么具有戏剧性。
嗬,三天前,她还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样回去,肯定是不行的。
姚淑仪蹲了下来,用手在地上狠狠抓了一把,然后使劲往自己脸上蹭了又蹭。
她刚迈进大门,胡总管见到她,一愣,随即便惊喜地嚷了起来,“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姚老爷子和梅姨娘跑了出来。
他俩憔悴得像是一下子苍老了10岁。
姚淑仪心中一震,有说不出的心疼与懊悔。
上房院堂屋,烛光在摇曳。
姚老爷子坐在他的那张太师椅上,紧盯着姚淑仪,劈头盖脸地骂道:“翅膀硬了是吧?家里容不下你是吧?小高那个混蛋呢?”
“什么小高?”姚淑仪抬头望着父亲,一脸的茫然。
父女俩的眼神,在空中碰撞,无声的较量。
梅姨娘诧异地问:“你……你不是跟小高一起走的?”
“不是。”姚淑仪像是惊魂未定地说,“那天我上街去买绣线,碰见一个老婆子,我想要月蓝色,她说她手里颜色没带全,她家里有,让我随她去她家取。”
“你就这样去了?”梅姨娘急得哭出声来,“孩子,你怎么这么糊涂,万一遇到骗子怎么办?”
姚老爷子气哼哼地说:“什么万一,这不就遇见骗子了?”
姚淑仪说:“看着一个特别和善的老婆子,谁知道是坏人,刚一进屋,她就把我给锁起来了。”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姚老爷子目光如炬地盯着姚淑仪,他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她给我送晚饭时,突然有人找,像是有什么急事,火急火燎地出门了,忘了给我的那个门上锁。”
“当真?”姚老爷子逼视着姚淑仪问,“你还记得这个老婆子住的地方吗?明儿带我去瞧瞧,看我怎么收拾她。”
“晚上没看清楚,只顾拼命逃……”
“哎呀,平安回来就好。”梅姨娘打断这父女俩,怜爱地望着姚淑仪说,“瞧这孩子的脸,脏兮兮的,又瘦了这么多,一看就吃了不少苦。”
梅姨娘转身吩咐丫鬟小枝,说:“你赶紧伺候小姐去梳洗一番,让厨房再给她弄些好吃的。”
十天后。
当初给姚家和当铺乔家牵线的孙媒婆上门来了,仆人把她领到上房院。
姚老爷子和梅姨娘见到她,很是高兴。
自打姚淑仪回来后,他俩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总觉到姚淑仪与乔永轩早点成婚的好,以免夜长梦多。
对于当铺乔家,他们是满意的。都是商家,门当户对,彼此之间也知根知底。
梅姨娘笑着对孙媒婆说:“我们正寻思这两天去找你,眼看着开春成亲的日子也没多久了,我们这边该好好准备嫁妆了。”
孙媒婆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
她满脸堆笑地说:“今天我过来,也是受乔老爷之托,来说这婚事的。”
姚老爷子和梅姨娘热切地望着孙媒婆。
孙媒婆的眼神,悄悄地滑到梅姨娘身畔的花几上,她轻咳两声,说:“你家小姐前段日子离家出走的事儿,乔老爷家已经知道了,他们觉得两个孩子还是太年轻,不适合现在成亲。”
姚老爷子脸色一沉。
早在两个月前,乔老爷还追着他要赶紧成婚,说自己等着抱孙子呢。
翻脸比翻书都快。
梅姨娘吃惊地问:“他们家的意思,是退婚吗?”
孙媒婆低头不语。
梅姨娘哽咽着说:“我们家仪儿,只不过是出去买绣线时遇到歹人,后来幸好自己逃出来了……她其实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你们就怎么要退婚呢?”
孙媒婆讪讪地说:“我也是这么劝乔老爷的,姻缘是讲究缘分的,这么般配的俩人儿,到哪里找去……可他还是坚持。”
梅姨娘抹着泪说:“如果就这样退了婚,传出去我家仪儿的名声不就完了。”
一直没吭声的姚老爷子,突然蹭地站了起来,黑着脸说:“你回去告诉姓乔的,我同意退婚!”
孙媒婆一走,姚老爷子气得将桌子上的茶具一扫,怒骂道:“简直欺人太甚!”
姚淑仪在西厢房绣花,听到堂屋的响声,赶紧跑了过来。
她望着梅姨娘问:“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爹生这么大的气。”
“还不是因为你的事儿。”梅姨娘流着泪说,“乔家要退婚。”
姚淑仪一愣,但很快便淡淡地说:“退婚就退婚吧,难道还非他家不嫁?”
“如果退婚的事儿被传了出去,你以后再找婆家就难了。”梅姨娘悲伤地说。
“那我就一辈子不结婚,一直陪在爹娘身边照顾爹娘。”姚淑仪一脸的认真。
“凭什么一辈子不结婚,难道这个世界上就他们乔家有男人?”姚老爷子厉声说,“仪儿,你以后不但要结婚,还要找个比乔永轩强十倍的男人,给我们姚家长长脸。”
姚淑仪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姚老爷子朝姚淑仪招招手,“仪儿,你过来,爹有话要跟你说。”
姚淑仪走了过去。
“仪儿,我看你平日里除了绣花染色外,还喜欢看书,你告诉爹,你娘悄悄给你请的那位老先生已经把你教到什么程度了?”姚老爷子突然问。
梅姨娘和姚淑仪都惊诧地望着姚老爷子,心里充满惶恐。
这些年来,姚淑仪确实在跟一位老先生学。老先生年轻时开过私塾,很有教学经验。但这一切,都是梅姨娘瞒着姚老爷子进行的。
梅姨娘其实也不太懂得知识的好处。她只是为了赌一口气,既然原配生的两个儿子能读书,那我生的闺女也不甘示弱,也要读书。
姚老爷子对这娘俩笑了笑,说:“你们以为这些事真的能瞒得过我的眼睛?我只是故意装聋作哑,我不是反对仪儿读书,只是不放心她去学堂,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总归是让人不放心的。”
姚淑仪感觉不认识自己父亲一般。
难道他是因为受了刺激,气糊涂了?
姚老爷子又说:“赶明儿我去问问你大哥,他在大学教书,看你能不能考到他们学校?”
“真的?”姚淑仪惊喜地问。
“真的。”姚老爷子笑着点点头,“爹想通了,这段时间爹想了很多事儿,觉得不应该对你约束太多,现在女子上学也成了一种趋势,爹不会再反对了。”
姚淑仪感觉自己在做梦。她悄悄掐了一把自己,发现不是梦。
等姚淑仪离开后,梅姨娘轻声问姚老爷子:“你今天怎么啦?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姚老爷子靠在太师椅上,半闭着眼睛,突然哼起京剧:“听薛良一语来相告, 满腹骄矜顿雪消,人情冷暖凭天造, 谁能移动他半分毫……”
谁也猜不透姚老爷子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