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琐记(四)
作者:骆晓戈
▎鬼是最大的神
星城里,鬼是最大的神。它并不像其他地方传说中的鬼,一副狰狞面目,什么阎罗殿里的大鬼小鬼,上刀山、下油锅的鬼。所以有些民俗专家认为,星城人是鬼神不分,鬼就是神,神就是鬼,人死了可以变成鬼,也可以说人死了可以变成神。虽说鬼是最大的神,倒也不高高在上的,就连平日邋里邋塌,沤了一辈子气的老娭毑,一旦寻了短见,一样能当鬼,报仇雪恨的夙愿便如愿以偿了。
只是真的起了当鬼的念头,寻短见之前,得先想好自己将变成一个什么样子的鬼。
有吊死在床头变成一只床脚,或变成一只抽屉的,叫床脚鬼和抽屉鬼。这类鬼半夜能发出怪叫,声音十分凄切的。也有人叫它血糊鬼。这多半是生孩子难产而死,还有一类鬼是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寻了短见的,待这男子再交新欢时,这种床头鬼、抽屉鬼发出的哭泣声总是搅得合欢床上这一对新人不得安宁。
吊死在树林的女鬼叫树妖,赤裸着身子在林间奔跑的叫山鬼,这都是女鬼,专门吸男人的血,打猎的、伐木的男子最怕遇见这一类鬼的。
还有桌子鬼,板凳鬼,这一般是前世修行不够,成了鬼也得干些伺候人的事,当然即使伺候人,成了鬼也都能耍些小花招害人的。比如说,让你坐得好好的,突然摔成骨折,或让你坐得好好的吃饭吃饭,突然被鱼刺卡着喉咙。
鬼不仅是屋子里有,河里有,河鬼、掉井鬼、巷子鬼,树妖、山鬼,可以说无处不有,无所不在了。
几年后,又是星城的八月,八月是好晒霉的时节。这一日,秦娭毑箱子的衣物足足晒了一门板。
这一天的晚上,星城的满街满巷皆是泼湿了的旧竹板床和席地而铺的旧篾垫子,油光泛亮的,四处有暗暗浮动的轻烟,有一股线香掺杂锯木屑燃烧时呛人的烟味,星星点点的蚊香火光及灯光隐约可见。
深夜时分,大树下,街头巷尾仍满处睡的是人,睡到半夜两三点,大人才喊小孩一个一个进屋子去,稀稀疏疏又有了几家亮了灯。
大约是两三点钟的光景,秦娭毑不知为啥事想不开,又寻短见了。这一回秦娭毑穿的是一层白绸子衣裤,外一层黑香云纱亮闪闪的,磨擦时有金属般的声响,首先是这种声响引起她媳妇的警惕,她睡这门帘外一间屋的,正好起身去拉灯,要喊大布小布回屋来睡觉。看见屋梁上白绫亮晃晃的,吓得惨叫一声“救命!”
这一回也不知道秦娭毑象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鬼,反正这身衣服是格外华贵的,当左邻右舍听见她家媳妇一声喊救命,七手八脚将秦娭毑 从屋梁上放了下来,秦娭毑闭上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接着她丹田之气十足地捶胸顿首,哭嚎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走罗,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罗!
也不知秦娭毑真的想不想走,反正哭是哭得十分真切的,额头两侧的风湿膏药也揭去了,只留下两块方方正正的白印迹。
▎上路做鬼是热闹非凡的
其实真的上路做鬼,是热闹非凡的。首先要扎灵屋子。
灵屋子是用彩纸扎成的,先用竹条扎成三层楼的屋架子,屋顶糊一种屋顶纸,印着鱼鳞一般的瓦片图案,屋墙有一种糊墙纸,印着红砖头一层一层交错的图案,屋顶有飞檐,贴的是龙凤剪纸,十分精美的,屋顶正中有一拱形花冠,供着“福”字和灵牌。
灵屋子和住宅的座向一样,坐北朝南,有东西两堵风火墙,前门两侧和后墙嵌有深红色的窗棂,一格一格的十分好看,大门外有四级台阶,走廊上有红纸剪成的大公鸡和遍身花草的母鸡,红冠子的公鸡身边是一只相媲美的母鸡端端正正站在大门右侧,猫蹲在大门左侧,有了这些鸡们猫们,大门不单调,大门上还有纸糊的铜门环,大门两侧还贴着红对联。
左联:屋造阴阳
右联:灵通天地
灵屋子和星城的建筑一样,属前廊后院结构,走廊上有“雕梁画栋”三层楼的图案各不相同,三楼和二楼的栏杆图案也不相同,二楼正面是八边形的洞门,上面也贴着对联。
左联:宅卜人和
右联:风云一理
灵屋子有门联,有窗联,有画栋有飞檐,那种种的精雕细刻实在不比真砖实料差多少。二楼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大阳台,三楼几乎是坐在二楼阳台中央的一个小岛。东边的天窗敞开着,有风吹来,小风车便呼呼地转动,使得小灵屋子添了一种生气。
灵屋子前备有香车宝马,纸糊的轿夫一前一后在轿子两头恭候着。
灵屋子摆好了,轿夫也到了,车马也备了,就要开锣唱夜歌子。夜歌子不能在屋子里唱,得在外面地坪屋场上唱,有的小巷又挤又窄,那就得拆墙,那不叫墙倒众人推,应该叫众人推倒墙,把临街的一堵墙拆了,设灵堂,架灶台,摆开十几张或几十张饭桌请客吃饭喝酒,来了人就先放鞭子,放鞭子,唱夜歌子,热闹非凡。可以唱年轻人喜欢的歌,什么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社员都是向阳花啦。也可以唱老歌子,什么刘海砍樵、天仙配啦。又是锣鼓班子,又是流行歌手(当然是在这个地区算得上歌星的角色)。外地人初来乍到,会把这丧事当成喜事的。实际上,在星城,红喜事和白喜事都是叫喜事,没有谁说谁家办“丧事”。从这点说,星城人是懂得快活的。
当然拆了墙,日后还得再请泥瓦匠来重新砌好,看看哪一家临街的一面墙是新的,─所旧房子嵌进一堵新墙,白花花的特刺眼,便知道这一家有人升了天,作了鬼,而曾经帮忙拆墙的左邻右舍呢,门前都贴着三指宽的红纸条,据说鬼怕红色,万一新近作了鬼,觉得阴府挺陌生挺冷戚的,又轻车熟道转到邻居家串门子呢,贴了红纸条,鬼魂就不敢进屋了。红色能避邪。
星城唱过几回夜歌子,拆了墙又补了墙有多少回,已经记不清了。反正理发店生意越来越红火,而且秦娭毑满满一箱子的衣服又添了好几套,已经记不清了。一到八月,秦娭毑仍旧是出太阳便拿出衣服来晒,拿出来时,闻一闻有没有霉味;晒了一天之后,一件一件叠起来,又闻一闻有没有太阳的香味,她依然活着。
有一日,秦娭毑一家的东北人刘奶奶也跟媳妇闹起来了。刘奶奶拿出一把剪刀直说要去寻短见,秦娭毑一把拦住了她,说:
“何必这么大的肝火呢,你真的死了,这么好听的夜歌子,你还看得见,听得见么?这么多的新衣服,你还穿得进么?”接着她又开导起刘奶奶来,“闹归闹只要身子骨挺得住,阎王老子还不收你,你就要活下去,你看几多好看的花鼓戏、样板戏,唱得几多好,走,到我屋里看电视去。我还正缺个说话的伴呢!”说完小脚一颠一颠地,还真把刘奶奶手中的剪刀夺了过去,一把塞给在一旁愣着的刘家媳妇手中了。
所以当星城的鞭炮噼噼啪啪炸响时,你可以判断有什么事了;但是喜是悲,亦真亦幻,是人是鬼,很难断言的,这倒是让人省心,不必去那么认真了。
骆晓戈,原名小鸽,女,1952年9月出生。诗人、学者、作家。湖南工商大学文学院教授、女性研究中心主任。致力女性主义社会关怀与文学创作。已出版诗集:《乡村的风》《鸽子花》《挎空篮子的主妇》《很黑与很白》,散文随笔集有《母亲手记》,学术专著有《性别的追问》《女书与楚地妇女》,长篇小说有《长成一棵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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