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利元
金黄的麦浪在我眼里没有半点诗意,留在脑海里的只有炎炎夏日挥汗如雨,操镰割麦的火烤和针扎记忆。若非锤炼意志,父亲种麦没有半点理由。因为念书时常常懈怠,暑假收一次麦,浮躁的心就安宁了。
麦田不远,距离村子几百米。下午出工已经四点多,太阳却无歪斜的样子,直射在头顶,脚下看不到半点影子。路上都是浮土,踩一脚冒一股黄尘。许久没下雨了,田头的土壤没有半点水分,板结成块,高低不平,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土路两边都是收麦的农民,正弯腰割麦,顾不上抬头看走过来的人。麦子割倒了,套种的向日葵孤零零地在田里矗立着,麻杆般瘦弱。
割麦时,可能镰刀没磨快,割起来很费力。麦苗受旱了,比膝盖稍高一点。从麦子根部割,铲着土了,还是挽不成“麦腰”。“麦腰”是捆麦的草绳,割一镰刀麦子分成两把,在麦穗处打结。割倒麦子后顺茬放在麦腰上,用力拉紧,将剩余的两头打结,就成了麦捆。只能选粗壮些的拔,泥土坚硬,拔起来很费劲。拔了几束,手掌磨红了。汗水流到眼睛里,蛰得生疼。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明晃晃的太阳在眼前寸步不离。父亲和母亲各割一行,已经走远了。我和弟弟落在后面,他比我稍快些。不能丢人现眼,要迎头赶上,我在默默为自己打气。眼前除了麦子,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我奋力挥镰,麦子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下,再躺在麦腰上。距离地头已经很近了,再加把劲,很快就超过他们了。那一刻,我忘记了腰疼腿疼胳膊疼,忘记了太阳晒,忘记了麦芒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割麦!
在我挥汗如雨、亢奋不已的时候,忽然听到“咯噔”一声,镰刀碰到一株粗壮的芦草,弹跳起来。之后左手食指钻心地疼,麦子抓得太低,镰刀割在手指上,从指甲割到指根,一大片白肉翻出来,像张开的贝壳。浓稠的血流出来,我用右手握紧左手,两只手都染红了。母亲用头巾帮我包扎,说:“剩一行了,你们回家吧!”那天我们提早收工了。父亲没有尽兴,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块麦田,说才三五天就割完了。
第二天拉麦,换了四轮车。弟弟的驾驶技术好,由他开车。父亲装车,母亲和我用黄叉挑麦捆。母亲力气大,每次挑四五捆,像举一串糖葫芦。我力气小,只能挑一两捆。停车等待的时候,弟弟也下车挑。妹妹还没上学,拿不动黄叉,用手提,穿行时压倒不少葵花苗。
麦捆摞麦捆,四轮车斗成了一个立起来的长方体,被拉到场上堆成一个粮仓似的圆锥山包,麦客的脱粒机在场面上候着。打麦是按小时计费的,为省钱,父亲努力用最短的时间完成这场战斗。家里大小五口人,再喊五六个“遍工”的。叫“遍工”而不叫帮工,是因为帮工要付工钱,“遍工”不用。这次你帮我家干活,下次你家忙了我去还工,彼此省去雇人。
打麦的活儿分好几摊,有在麦堆上从远处向近处挑麦捆的,活比较轻,一般小孩干。大人抢上去,会被人瞧不起;有坐在脱粒机上往脱粒机口塞麦子的,有在脱粒机口前把麦捆解开,给坐在脱粒机上的人递麦子的。这些活儿苦比较重,须成年人干;有挑麦草的,麦子在脱粒机身里摔打后,麦粒从脱粒机肚底的铁网漏下,秸秆从脱粒机尾部飞出,须一叉一叉地挑到远处,可以稍事休息,大多由女人担当;最后一活儿,便是苦最重的挖“稚子”。“稚子”是麦粒和麦子空壳的混合体,麦芒最多,灰尘最大,稍有不慎,麦粒和其他杂物就飞到眼睛里。必须随时清掏,如果堆满,麦粒无法下落,大家就要停工了。这活儿别人不愿意干,只能主家干,家里一般我来。那时眼睛里渗进多少汗水、鼻孔里钻进多少灰尘,都不管不顾。偶有皮带落地,就小跑到水桶边洗把脸,擦擦鼻涕,里面全是黑泥。
日头西坠,母亲说:“歇会儿再打吧。”父亲坚持打完再歇。母亲说:“周扒皮也不能这样。”父亲说:“怕下雨。”母亲说:“哪儿来的雨?”父亲说:“农历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下就下了。龙口夺食,不能耽搁。”当晚午夜,果真下了暴雨。好多人家吃了“烙饼”,麦子在场面上生芽了。望着库房里摞着的鼓鼓的蛇皮袋,父亲颇为自豪。经此一夏,白嫩的浮华皲裂脱落露出黝黑的本真,如同淬火的铁条褪去锈迹,钢劲更加坚韧。
父亲种麦,还有一层用意。那时粜粮分定价和议价两种,议价是市场价,自愿粜粮。定价是任务粮,价格不到议价的一半,但必须交售。个别人不愿粜定价粮,几经动员没有效果,担任村长的父亲就把自家的麦子拉到粮站顶任务。
为这事,父亲受了家人许多数说。今春,家里又种了十几亩麦子。我说:“您十年前就不当村长了,现在还要替人粜粮吗?”母亲骂道:“真是不近情理的犟脖头!麦子最不值钱,他偏种!”父亲说:“种惯了,一年不痛痛快快割一次麦子,难受得很。”母亲说:“真是天生受苦的命!”
看来父亲种麦,还不是一句“手里无粮,心里发慌”能说清的。农人的镰刀文人的笔,已经渗入自己的汗水和体温,操持时抱怨辛苦,日久不摸心里想念。孩子也说,从超市买的馒头和面包,总不如奶奶蒸的发面馍馍香甜。这麦子,父亲愿种就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