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由讨论童话中 "美女与野兽"这一主题,比较文学、儿童文学学者杰克·齐普斯(Jack Zipes)对女性作者的 "自我否定 "表示哀叹,声称 "古典童话的黑暗面及可悲之处是,女性作家往往被迫在故事中更多地呈现男性霸权和需求,而不是她们自己的需求"。
他用《美女与野兽》的童话最早期的两个版本——维伦纽夫夫人(Mme de Villeneuve)和珍妮-玛丽·勒普兰斯·德博蒙夫人(Jeanne-Marie Leprince de Beaumont)分别于1740年和1756年出版的作品——作为 "两个最经典的例子"来说明他的论点,提出这些童话旨在表明,女性美的标志在于她的 "顺从、谦逊、勤劳、耐心"以及最重要的自我牺牲精神。
虽然在“儿童文学通识课”这个系列中,子葭几乎每一篇文章都会引用齐普斯,但这一次她并不完全同意齐普斯的观点。在下文中,她比较了三个版本《美女与野兽》的异同,认为规训女性并不是《美女与野兽》这篇童话想优先传达的信息,女性作者也没有自我否定的意思,而是通过故事阐明了女性希望在爱情关系中掌握主动权并与男性处于平等地位的愿望——本质上,她认为《美女与野兽》的童话是一篇由女性为女性而创作的故事。
1756年的文字版本:
美女获得了野兽的尊重
在“Metoo运动”(美国反性*扰运动)掀起后,人们开始强调,在一段关系中,开始动手动脚前,要获得对方的“consent(许可)”,即取得对方同意。这是女性要争取身体及性行为自主权的一种体现。即使在已确定的亲密关系中,如果你没有取得对方同意就展开性行为和边缘性行为,则这些举动都可以被视做冒犯,也是一种*扰。1756年德博蒙夫人的《美女与野兽》版本中的野兽,简直可以称为“consent标兵”。
珍妮-玛丽·勒普兰斯·德博蒙夫人(1711-1780)是一位法国小说家。她在维伦纽夫夫人创作的《美女与野兽》的基础上进行了删减和重述,并出版了这个故事。
在这则故事中,贝尔(Belle,法语的意思就是“美丽”)和野兽之间的第一次完整对话是以野兽的问题开始的,“你会允许我看你吃饭吗?”向贝尔取得共进晚餐的同意。之后,当贝尔因恐惧而回答“那就随你吧”,野兽拒绝了这个答案,并安慰贝尔,鼓励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决定。
野兽说:“不,只有你是这里的女主人;如果我的存在很麻烦,你只需要叫我离开,我就会立即离开。”如此看来,野兽不仅在意能否取得贝尔的同意,也关心这样的“同意”是否是她的心声——即使在当下的社会,“同意”背后的言不由衷也往往被忽视。在故事中,正是野兽的礼貌和他的尊重态度逐渐驱散了贝尔对野兽的恐惧和憎恶。
在这段对话的最后,在感叹自己的丑陋和愚蠢后,野兽问贝尔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当贝尔回答“不,野兽”后,野兽便哀伤地退下了。这个求婚的场景虽然看起来很突兀,但对这则童话来说意义重大。
它创造了两个强烈的反差,贯穿着整个故事:野兽的人性与它的外表的反差,以及他作为有着压倒性力量(甚至有魔法加持)的男性与在贝尔面前自卑与顺从的态度所造成的反差。
仅仅在野兽与贝尔的第一段对话中,这两个角色的权力关系就发生了逆转,这段关系的决定权被转移到了贝尔身上。接下来,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野兽每天都耐心地征求贝尔的同意,请她嫁给他。
不仅没有用外力压迫,也最终放弃了让贝尔留在城堡的约束,实现了贝尔的愿望,放她回家照顾父亲。这也是女性作者所做的故事设定的魅力:女主角必须真心、自愿地对野兽产生感情,诅咒才会被打破。胁迫的婚姻是无用的。
1874年英国插画家沃尔特·克兰(Walter Crane)为《美女与野兽》创作的插图。
虽然从现在的视角来看,《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多少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意味,但在18世纪,故事中野兽的行为不仅感动了贝尔,估计也打动了无数女读者的心。
正如奇幻文学作家特丽·温林(Terri Windling)曾评论的那样,这个故事解决了那个时代的女性所关心的主要问题,那就是在婚姻制度中,女性几乎没有合法权利:“没有选择自己丈夫的权利,没有拒绝婚床的权利,没有控制自己财产的权利,也没有离婚的权利。”
被关进野兽城堡的贝尔,正如所有被嫁进夫家的女性,被迫把陌生的地方当家,与不认识的男性共同生活。在现实中很难找到一个愿意征得女人同意并全心全意尊重她意愿的丈夫,因此野兽作为半人半兽,却讽刺地成为了理想的温柔男性情人(尤其是读者很快会发现他的丑陋外表只是一种伪装)。在现实世界中难以挣得发言权的女性作家和读者,将她们对婚姻自主权的渴望投射在野兽这个童话人物身上。
1946年电影版本:
女性获得了独立性与自主权
1946年,法国跨界先锋艺术家让·科克托将德博蒙夫人的《美女与野兽》搬上了大荧幕。在这部电影中,在家的贝尔是个十足的乖乖女,天天替姐姐们做家务。而贝尔自我意识的觉醒似乎开始于作为乖乖女的她第一次违背父亲的决定,自己离开家代替父亲进入野兽的城堡。正是从她离开家庭的那一刻起,她的独立人格开始显露和成长——从骑马出走到独自探索城堡,最后与野兽对峙,甚至在野兽无法控制自己的兽性时责骂他。
尽管在野兽的城堡里,贝尔应当是一个所谓的囚犯,她显然比在自己家里更自由。当她回家看望父亲时,她几乎又被家人困住了,但她第二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阐明了自己对野兽的感情,最后坚持践行了自己的意愿,回到了野兽身边。
影片在情节上尽量贴合了原著,也进一步为美女和野兽的关系提供了心理学上的深度。影片中最引人注目的场景之一是,贝尔舀起一把水,要求野兽从她手中喝下。这一幕是建立在人类对进食礼仪的认识上的,它是区别人类和动物的基本文化符号之一。
1946年让·科克托导演的《美女与野兽》剧照。撇开剧情不谈,这部电影从视觉效果的角度也非常值得一看,能让观众感受到早期电影的造梦艺术。
在这一幕场景中,观众首先看到,美女在偷看野兽,而他正直接从池塘里喝水,头半埋在水里。尽管作为动物,这种行为是完全合理的,但野兽注意到了美女的存在,立即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羞愧。随后,美女舀水喂野兽的场景出现了,这是对野兽受伤的自尊心的安慰,也展现了贝尔温柔的接纳姿态,这进一步加强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紧接着,贝尔亲切地抚摸着低着头的野兽的毛发,仿佛野兽不是一个可怕的生物,而是一只小猫——这也直接体现了贝尔在和野兽这段关系中的力量。
可以说,在这个场景中,我们看到的正是美女如何成功驯服野兽。虽然在千年的历史中,顺从和服从被视为女性的美德,但这一幕则展示出,驯服男人,对女人来说也是一件吸引人的事。也有学者认为,这部在“二战”结束的第二年上映的电影,呈现出女性的温柔之力如何强于野兽的蛮力,也可以被看作是对无节制的暴力所造成的战争破坏的反思。
1991年迪士尼动画版本:
女性的内在价值得到承认
1991年的迪士尼动画版《美女与野兽》是让这则童话在全世界范围内变得家喻户晓的一大助力。在本片中,野兽一直挣扎着要表达自己的感情。由于采用了动画技术,野兽的面部表情为塑造他的性格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频频展现出他的脆弱和发脾气后的后悔,从而反映出他的无害和善良。
随着时代的进步,贝尔也是三个版本中最活跃、勇敢、独立的一任美女,逐渐帮助野兽打开了他的心扉。事实上,在这个版本中,贝尔在与野兽的关系中似乎从未处于劣势地位——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是她要求在黑暗中的野兽 “走到光下面!”以便看清它的脸。而在故事结尾,在他们的浪漫舞会上,也是她首先抱住害羞的野兽,带领他去跳舞。
迪士尼动画《美女与野兽》(1991)海报。
在动画片中,贝尔虽然知道自己被禁止进入西厢房,但却故意违反了野兽的规定。进入男伴的密室的情节与著名的暗黑童话《蓝胡子》相似,不过与《蓝胡子》之中几乎要被丈夫*死的女主不一样,贝尔不守规矩行为并没有因为她不受控制的好奇心而受到严厉的惩罚,反而为她赢得了了解野兽善良本性的机会。[当然,在2017年艾玛·沃森(Emma Watson)的真人电影版本中,贝尔的自我意识又进一步被加强了,不过因为该电影在剧情和表现手法上没有太多创新,本文就先不谈了。]
因此,这部从一开始就将美女置于与野兽近乎平等地位的动画,并不像上述两个版本那样注重描述贝尔日益增长的独立人格或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权力动态,相反,它提出了新一代女性的新诉求,那就是不被外表定义。
虽然贝尔是镇上的美人,但她的追求者加斯顿仅仅关心她的美貌,在故事中被塑造为反派。贝尔也表现出对她所居住的外省老城的不满,那里的人只关注日常琐事,很难欣赏她的文化素养——是野兽承认了她的爱好,不仅把图书馆作为礼物送给她,也愿意接受贝尔的教导,和她一起读故事。塑造出拒绝做花瓶的贝尔,是迪士尼公主电影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大突破,为后面三十年越来越勇的迪士尼女性角色做下的表率。
迪士尼动画《美女与野兽》(1991)剧照。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贝尔对书籍的喜爱并不是迪斯尼的创造,而是在博蒙特夫人的故事中就已经有体现。
在1756年的故事中,当贝尔第一次进入自己的房间时,"最吸引她注意的就是一个大图书馆"。也正是这图书馆里的一本书告诉她,魔法可以实现她的愿望。(然而,想到在200多年后迪士尼动画的时代,一个爱读书的女主角仍是如此罕见,以至于这个爱好成为她最容易识别的特征,标志着她的智慧和独特性,这几乎是一种悲哀…)
同时,对阅读的热爱可能是女作者将自己的兴趣投射在笔下的女主角身上,反映了她对理想爱情的期待。这种爱好会进一步引起当时女性读者的共鸣,她们在阅读故事时很容易将自己代入贝尔的角色,幻想有一个善良、温柔的动物新郎,在她们的爱情和婚姻中真正尊重她们。
相比真男人,野兽可能更值得爱
随着时代发展,野兽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早期的插图描绘的野兽形象更加怪异,完全是动物的样子,而几部电影版中的野兽不仅看起来更像人类,而且四肢修长,毛发漂亮,几乎是又可爱又好看的,以至于当野兽变回人类王子时的形象经常令人失望——科克托电影版本的结尾处,女主角甚至有点模糊地承认了这一点。越来越好看的野兽形象也无疑帮助野兽逐渐成为更完美的幻想对象。
值得思考的是,如果《美女与野兽》的意义是阐明女性在爱情关系和婚姻中渴望被征求同意和被尊重(1756版本),渴望拥有独立性和自主权(1946版本),渴望被承认内在的价值(1991版本),野兽转变为人形是否仍然重要?
早在博蒙特夫人笔下的故事里,美女就对动物般的野兽说:“我更喜欢你与你现在的样子,而不是那些用人形掩盖奸诈、堕落和忘恩负义的心的人类。”
迪斯尼电影则直接告诉我们,与一个真正尊重你、爱你,但看起来可怕的野兽一起生活,比与加斯顿一样的男人生活要好得多。虽然将野兽还原为人形使女性的幻想更加美好——谁不喜欢帅哥呢——但这一情节或许对故事本身和女性读者来说不是那么重要。
儿童文学作家和童话学者简·尤伦(Jane Yolen)在1989年曾以美女与野兽为题写过一首诗,其中采用了美女的视角,在故事发生多年后,回顾她与野兽相伴的岁月以及他们隐居般平静、无子的生活。在这个版本中,野兽保持了它的形态。然而,作为一个野兽的妻子,美人断言“我从未后悔过,从未”。
迪士尼动画《美女与野兽》(1991)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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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Jeanne-Marie LePrince de Beaumont. “Beauty and the Beast.”
2.Windling, Terri. “JoMA Archives: Nonfiction : Beauty and the Beast, Old And New,” July 26, 2014.
3.Yolen. “Poetry: ‘Beauty and the Beast: An Anniversary,’” October 27, 2014.
4.Zipes, Jack. Fairy Tales and the Art of Subversion: The Classical Genre for Children and the Process of Civilization. London, UNITED KINGDOM: Routledge, 2006.
作者/子葭
编辑/申婵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