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九年(1636年)的秋天,五十一岁的徐霞客离开了故里南阳岐①,踏上了万里远征大西南的旅程,经浙过赣,来到了湖南。第二年,也就是崇祯十年(1637年)的春天,正当杜鹃花开如红云的时节,徐霞客进入湘南的九嶷山区,为了探索潇水回的源头,两天来,在三分石一带跋山涉水往来奔波。
那正是一个暮春的傍晚,山间云气缭绕,一丛丛的杜鹃在晚霞的辉映下更显得娇艳夺目。枯树间长出许多淡黄色的蒸菌,肥肥厚厚的,一个个足有盘子大小,叫人喜爱。霞客虽然经过一天的奔波,可是兴致却很高,一边走,一边俯身采撷蒸菌,与仆人顾兴随着那位姓刘的瑶族向导从三分石下来,还没到山脚,太阳就落了。又走了一程,天渐渐黑下来,眼前一片密密的竹林,吞噬了蜿蜒的荒径。夜雾四合,渐渐连山峦也模糊了。霞客只得催促向导与顾兴加快脚步赶路,向导无可奈何地对霞客说:“我们下山晚了,怕赶不到住处喽。”
“既然赶不到住处,不妨就在附近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吧。”说实在的,在山崖下露宿,林葬中栖息,这在徐霞客看来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三人终于在一块竹树环合的空地上停留了下来。几棵高大的寿杉,好象一道墨绿色的屏障遮住了半个星空,空地的边上横倒着一棵巨大的楠树,树枝已经干脆,向导从腰带上拔出砍刀砍了几捆干柴,顾兴打着了火,于是一堆熊熊的大火升起来了。徐霞客坐在火边添柴,篝火映着他温和而又安详的目光,那神情仿佛是坐在家里向火。殷红的火光映照着他那久经风霜的面容。并不丰满的双颊,显现出刚毅的线条,双眼朗星般闪亮,花白的胡须在晚风和篝火热浪的掀动下,微微飘拂着。顾兴把米袋打开,准备做饭。霞客笑着说:“你瞧,这附近那里有水,把米收起来吧。
“那怎么办呢,一天跑了几十里路,你就吃了半碗饭!”顾兴焦急地向四周张望,希望能发现近处有水。
“今晚我们就忍一夜吧。”向导坐下来打开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两块黑饼子,随手递给霞客和顾兴,顾兴还要推让,霞客却主张三人平分。并且兴致勃勃地用竹篾条穿起蒸菌在火上烤,说:“你们看,咱们吃一顿红苕煎饼就烤蒸菌怎么样?”霞客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可是,在旅途考察中不管遇到什么困难,碰到什么险阻,他总是乐观的,难人们说他“途穷不忧,行误不悔,瞑则寝树石之间,饥则啖草木之实。”真是不假。此刻在他的感染下,疲惫不堪的顾兴和饥肠辘辘的向导也都高高兴兴地用树枝挑着竹圈烤起蒸菌来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那蒸菌的清香气味便随着跳动的火舌在夜空中弥漫开来。
吃完了红苕煎饼和烤蒸菌,顾兴给霞客点燃写作用的松油火把,便和向导倒在火边呼呼噜噜地睡着了,多少年来霞客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山野里考察,不管多累,当天都要写游记。今晚虽然露宿山林,没在灯盏,没有桌椅,他依旧习惯地打开一个油布包袱,那里面有纸笔、墨盒,还有一叠厚厚的游记手稿,借着火把的光焰,翻一翻这些天在九嶷山区写下的游记,这些汗水和心血的结晶,使他感到格外亲切。当翻到三月二十四日记载探索斜岩洞的一段话:“时予(我)一足已无蒉(此处指草鞋),跣(赤脚)一足行。”时,霞客不禁觉着好笑。回想当时情景,如同就在眼前。
原来霞客来到九嶷山,很快就结识了一位法名叫明宗的僧人。明宗发现徐霞客风尘仆仆,气度不凡,不象一般游山玩水的老爷,倒象个搜山访水的奇士,因此对霞客格外尊敬,主动向他介绍了以舜源峰为首的九座峰岭,并且告诉霞客,他想搜访水流不妨到斜岩洞里看一看,听说钭岩洞非常深,里面有好几条河流,还有一条流向广东的浩河哩。不过,只能走到烂泥河边,再深的地方就没法去了。除此之外,三分石也是一个值得一看的去处。
这一天,霞客带着兴,请明宗做向导去探斜岩洞。途中问明、明宗,三分石在中峰的东面,离这里有五十里路,是个很荒僻的地方。由这里往东多是瑶人居住的地方,如果还要去三分石,必须请一位瑶族兄弟当向导。
说话间,三人不觉来到钭岩洞前。这钭岩洞位于九嶷山中峰,是永州以南数以百计的大小岩洞中最奇的一个,洞上有飞泉倾泻,形成密密的水帘高大的洞门正中,有一座高耸的石笋,将钭岩洞分为左右两个洞。左洞的上方又有一个圆洞,形同层楼。右洞上垂下许多石柱,就象石帘子遮住了洞的上方。
明宗带了七只火把,三个人冒着飞洒的泉水跨进了左洞的下层。手扶岩石,脚踏石磴,一级一级地向下走去。下完石磴,向东一拐,眼前豁然开阔,前面的路又宽又乎。走不多远,又出现了一块块的石田,石田中蓄满了水,上方又有一个洞明宗用火把指了指,向霞客介绍说:“那是杨悔
洞,要不要去看看?”霞客一心想深入大洞去寻找河道,因此并不停留。三人在田塍上走了一段,来到石田的尽头,岩洞陡然下坠,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底的黑暗。
“小心,现在快要下到洞底了。”明宗回过身来要搀扶霞客,霞客摆摆手说:“你尽管在前面引路,不要管我。”三人小心翼翼地沿着石磴一级一级地下到洞底。只见一条小河哗哗啦啦地由西向东流去。涉过冰凉的河水,沿着洞的右侧继续前进,地面又渐渐展宽,洞也越来越高大,走不多远,见一根巨大的石柱端端正正地竖在岩洞中央,旁边还有一根小石柱。霞客抚摸着乳白的石柱对顾兴说:“这两根石柱多象一个大人带着个小孩子啊!”顾兴指着小石柱的东面,“那边还有一根石柱哩,你看那是一根吊空石。”明宗说。只见这吊空石由洞顶下垂,至半空翻卷,仿佛倒垂的水浪,往东接连又出现好些石柱,从石柱间穿过,又碰上了刚才那条小河,可是水面却平缓开阔多了。明宗在停下来对霞客说:“这就是烂泥河。打我到九河边嶷山出家至今还没听说有人过过这条河呢
“噢。那是从前。”霞客沉思地望着明宗,考虑着进一步深入岩洞的计划
“前面的路,我从来没走过。”明宗显出畏惧不安的神色。
这样吧,我在前面开路,“霞客果断地作了决定。
明宗没想到这位老先生的劲头这么大,多少年来他当向导都是到此为止,于是劝阻道:
“曾经听我师父说过,这河底没有沙石,全是烂泥,人一陷进去,就有灭顶之灾。从前,有一个探险的,非要过烂泥河不可,结果陷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我们不妨试试看,也许能找到一个能过的地方。”霞客一心要深入岩洞,所以坚持要过烂泥河,可是明宗却直摇头,“这太冒险了。再说,我们没有准备足够的火把,即使能够过河,也没法继续前进啦。”霞客一手拈着胡须,心里琢磨着,看来只有回去了?可是,烂泥河既然过不去,为什么人们却传说斜岩洞深处有一条流往广东的潜河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准备过河!”霞客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火把怎么办?”顾兴也有些担心。“火把好办!”霞客胸有成竹,“为什么非要点三只火把呢,熄掉两只不就行了!明宗在这位固执而又古怪的老人面前简直没有办法,只得同意试试看,但他一想到很久以前那位探险者的结局,便感到惴惴不安。霞客叫明宗和顾兴将火把熄了,跟在后面,挽好裤腿,自己独举一只火把在前面探河。他先用一只脚伸进水里试探,一阵透骨的凉气,从脚心窜到心口,水比较浅,可是烂泥却很深,不过深处的泥巴比较板结,也许不至于就陷下去。在火把的照耀下,河水闪着黑色的光,缓缓地流动着。霞客谨慎地试探着前进,快到河心的时候,水没过大腿,两只脚也开始往下陷,下面似乎深不着底。看来是过不去了,霞客急忙返身退回,明宗和顾兴两人都张嘴瞪眼、如木鸡一般地在岸上紧张地呆望着霞客。
“徐爷,我们回去吧!”待到霞客回到岸上, 明宗和顾兴都乞求说。霞客却不理会,举着火把在烂泥河面上照来照去,顺河岸寻找什么。明宗再次启齿劝说:“现在返回去,还可以去看看杨梅洞,那洞里有许多弹丸圆石,每颗都如同杨梅一般,非常可爱。”话犹未了,霞客竟举着火把下了烂泥河向对岸走去。走不多远,高兴地回头招呼明宗道:“咱们在这儿试试看:”明宗和顾兴无奈,只好跟着下了河,两人都显出毫无把握的样子。那河底的烂泥先是没过小腿,接着就没过了膝盞,霞客毫不犹豫,使出全身气力,迅速拔腿迈进,烂泥发出阵“枯楚、枯楚”的声音,这里毕竟河面狭窄,出人意料地霞客他们竟然登上了对岸,真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
明宗上岸以后,心里很不平静,他感到眼前这位留着一把胡须的老先生可真不凡,自己从十几岁到这里入了沙门,于今二十多年了,这钭岩洞也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可从来不敢过这烂泥河,游客中也从来没有人提出要过烂泥河的,就从这一点看这位老先生还真是一位奇士呢!那顾兴过了烂泥河,上得岸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自己年纪轻轻,却让年迈的主人在前面担着风险开路,这在情理上也太说不过去了。于是紧走几步从霞客手中接过火把,到前面探路。霞客也不争执,独自在后面押阵,一边走,一边从背后抽出一只备用的火把,将竹片拆开,折断,每走二、三十步便在地上插一根竹片作为标记。
顾兴这个年轻人,虽然很聪明,可是胆子并不大自打去年秋天跟随霞客离开家乡远征大西南以来,也历了不少艰险,受过几番鍛炼,他从霞客身上吸取了不少智慧和勇气,特别是麻叶洞③探险后,他觉得深入岩洞已不再象过去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了。
走着走着,几根高大的石柱矗立在前面,烂泥河水绕过石柱向西然后又向南流去了,岩洞也随着烂泥河水向南转,越往前走,岩洞越加高大、宽敞不一会,前面又出现了一条河。来到河边,明宗推测说:“这可能就是深水河。”霞客问: “名叫深水河,究竞有多深呢?”明宗摇摇头。霞客俯身拾起一颗石子,向河心掷去,“哗啦儿”一声脆响霞客从顾兴手中拿过火把,说了声:“过吧!”便第一个下了河。河水并不深,快到河心时也不过才及小腹,河底全是石头,没有一点烂泥,只是水冷得使人打寒噤。顾兴不在意地笑着问明宗:“这就是深水河呀?没多深嘛!”正说着,只听得前面“咕咚”一声,眼前霎时一片漆黑,火把灭了。顾兴惊叫一声,便要扑向前去,明宗一把将他拉住,顾兴连声喊道:“徐爷,徐爷呀!”此时霞客一连呛了几口水,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沉入一个无底的黑色深渊,他想往上挣扎,可是脚下好象有一种力量在将他往下拽,他心里有些慌张,急忙使出全身气力,将小腹一收,脑袋朝斜刺里猛地一钴,只听得咕辘辘一阵水泡声,霞客终于在黑暗中钻出了水面。他站稳脚,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觉出脚下踩着一块石头,冰凉的河水在自己的腰间流淌。远处黑暗中有“咔、咔咔”的火镰声,闪着火花,那一定是顾兴和明宗了。便喊道:“顾兴——”,“徐爷,你在哪儿呀?”随着顾兴的应声,明宗点燃了一支火把,霞客这才发现自己右手还紧握着湿火把,正站在离河对岸不远的水中。“小心,这边可深了,你们干脆凫过来得了。”霞客上得岸来,一边拧着湿衣服,一边提醒明宗和顾兴。二人只得脱了衣服,由顾兴举着;明宗擎着火把,扑扑腾腾地,好不容易凫了过来。上了岸,明宗将火把倒个手,左掌立于胸前,走到霞客面前喃喃地说道:
“阿弥陀佛,菩萨保祐!”
三人沿着深水河西岸继续向南深入,依然由顾兴擎着火把在前探路。岩洞深处,四面八方到处耸立着雪白的石柱,有的高不见顶,最低的也有一丈多高,石质细腻。霞客左顾右盼,竟被这奇异的景色吸引住了。忽然顾兴怪叫一声,把霞客和明宗着实吓了一跳,两人急忙上前,问是怎么回事,顾兴半响才吐出一句话来:“刚才不知什么东西,呼啦一声,一道灰光闪过,等我仔细再看时,什么也没有了。”
“阿弥陀佛,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要再走了明宗为人虽然热情诚笃,但几番周折,使他担心凶多吉少,实在不愿再深入了。霞客却不说话,从顾兴手中拿过火把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岩壁上有许多闪亮的小眼睛盯着他,定睛细看,原来是群灰鼠,反被火光惊呆了,转瞬间这群小动物便呼呼啦啦地消失在岩壁的石罅之中了。顾兴和明宗都失声笑了起来。霞客风趣地对顾兴说:”这灰鼠倒没吓着我,你那一声叫唤,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么一说,顾兴不觉红了脸。低头接过火把要继续在前开路。明宗为了挽回刚才自己那句泄气话,执意要替换顾兴,可顾兴怎么也不干。明宗没法,伸开两臂拦住他,说道:“按理,我是向导,本来就应该走在前面带路,现在反而倒过来了,那象什么话”为了争取时间,霞客叫顾兴不要争执,快请明宗举火探路。
三人加快脚步,在雪白的石柱间穿行,还没走出五十步远,明宗便踉踉跄跄地退了回来。
“不好,巨蟒!”明宗睁大吃惊的眼睛对霞客说:“在哪儿?”霞客夺过火把与顾兴急忙上前察看,一条碗口粗细的巨蟒,在前面静静地横卧着,拦住了去路。黑色的花纹,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霞客毫不退缩,沉着地用火把左照右照,原来这巨蟒的首尾全隐蔽在岩穴中。于是抬起右腿轻轻地从那巨蟒身上跨了过去,并且回过头来用手势招呼顾兴和明宗。二人只好照着霞客的样子,屏住呼吸,心里一阵狂跳,硬着头皮跨过了蟒身。
在霞客的带领下,又继续往前深入了半里多路,岩洞已经到了尽头,前面一个黑洞洞的深潭,挡住了去路。站在深潭前可以听到哗哗的水声,却看不见水的流动。明宗指着潭水对霞客说:“这大概就是流往广东的潜河了吧,过去光听人传说,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
霞客拾起一块石头向潭中扔去,只听得“咕咚”一声。“水不浅呢。根据这一带山势的来龙和水道的去脉判断,这潜河的水不可能流向广东,依我看,它是流入潇水的。”霞客答道。他的双眸闪着兴奋的光,那是火把的火焰在他的瞳仁中跳动。
火把不多了,霞客赶忙带着顾兴和明宗转身往回走。顾兴惊叫起来:“糟了,糟了这里的石林象迷魂阵,岔口又多。咱们到底是从那条路来的呢?”
“我也记不得了。不过来时已经插好路标,我们可以循路标出洞。”霞客沉着地说,“这里离洞口大约有三里多路,走得快点,火把还够使,走!”
当他们来到发现巨蟒的地方,那巨蟒已经不见了。三人急匆匆地渡过了深水河与烂泥河,踏上了石磴,穿过水帘,走出了斜岩洞。霞客看看明宗和顾兴,只见两人下身满是泥巴,再看看自己,竟然光着一只脚,只有左脚上穿着鞋,刚才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探洞上了,鞋掉了,也没有觉出来。三人彼此相望,不禁都失声笑了起来。
霞客凭着一块略微平展的岩石,一边笑盈盈地回忆着斜岩洞历险的经过,一边打开墨盒,展开纸张记下今天在三分石探察的结果。
在道州的时候徐霞客就曾听说九嶷山有三个分石,说是那三分石的河水,一支流向广东,一支流向广西,另一支出九嶷山下,流经溯南的就是潇水。这三分石俗称舜公石,又名三峰石,它高出周围的群山直插青天,山腰间一水喷射而出,雪崩玉溅,轰雷震响,分为三脉,形势十分险峻壮观。霞客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区,经过两天的辛苦考察,终于把这里的山脉水道搞了个水落石出。他确认,三分石的水其中的一支便是潇水的源头,其余二支并不流往广东和广西。他把毛笔在墨盒里舔了舔,就着火把的光亮,飞快地写了起来:
“……予至此,乃知为石分三岐耳,其东北合北与西诸水,即五洞交会处,出大洋为潇江源;直东者自高梁原,为白田江,东十五里,经临江所,又东二十里,至兰山县治,为岿水源,东南者,自高梁原东南十五里之大挢,下锦田,西至江华,为池水源,而三分石水,初不出两粵也。⑤……”
霞客挥毫疾书着,清沏的潇水仿佛就在笔端流淌,碧绿的水波呈现在眼前奔腾,他觉得自己好象坐在一只小篷船上,正逆着潇水行驶,似乎又不是潇水,而是湘江。仿佛是在黑夜,又象是在白天,凭着篷窗,望着江水,不知那江水的源头究竟在什么地方…突然,几个彪形大汉跳上篷船,进得舱来,不由分说,将衣物银钱洗劫一空。其中一个浓髭黑脸的汉子,举起一支火把点燃了船篷……霞客在江水中挣扎,把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包袱顶在头上,仿佛举的是万贯家资。那浓髭黑脸汉子,嘴里衔着一把利刃,向霞客扑来。两人便在江水中争夺着那个包袱,霞客双手紧紧抓住包袱不放;越是不放,那黑脸汉子越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争夺,包袱终于落入了黑脸汉子的手中。霞客那肯甘休,拼命追赶那汉子,厉声喊道:“把包袱给我留下!”黑脸汉子那里理他,手举包袱,迅速游到江岸,在岸上把那包袱抖开一看,里面连个银子花几也没有,更甭说什么珠宝玉器了,只不过是一叠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的纸张,那原是霞客从去年十月开始万里远征以来写的全部游记的手稿。黑脸汉子显出失望和愤怒的神色,将那一包手稿狠狠地向江中撒去,一张张的白纸宛如梨花飞雪一般,飘啊,飘啊,眼看就要落入江中了,霞客见此情景,大叫一声……睁眼一看,那里有什么江水,那里有什么浓髭黑脸的汉子,只见顾兴和那个瑶族向导躺在地上正睡得香甜,簿火噼噼剥剥地飞溅着火星,那支油松火把不知何时已经燃完了。笔掉在了地上。霞客俯身拾起笔来,想着刚才那场梦,那不就是一个多月前自己在湘江被劫的再现吗?
在那次劫难中,顾兴的左臂受了刀伤,霞客只好带着顾兴再回到衡阳,一来叫顾兴养伤,二来求友人金祥甫向桂王⑥借点盘缠。这金祥甫本是霞客少年时的同窗,现时在桂王府中作*。谁知那桂王的银子可不是好借的。金祥甫再三劝他说:“振之⑦,就此止步吧,那万里遐征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刚到了南,就落得这个下场,差点儿没把老命送了,那搜访名山,探察江源,为了个啥呢?何苦噢!我劝你还是回家抱孙子去吧。尽享天伦,优游林下,何乐而不为呢!”对于金祥甫的好心,霞客只是报以微笑,却不作答。
半月后的一天下午,金祥甫来到草桥客栈,进得门来满面春风地拱手向霞客祝贺道:“振之,好了,好了,这回一切都办好了。”霞客兴奋地问祥甫:“桂王答应借给我多少银子?”“桂王亲自问我,”金祥甫甜滋滋地回忆说,“‘听说,徐霞客是当今名士,人称博雅君子,此人一定是很有才学罗?不妨就叫他到我这里做事,你看如何?’我当时连声称好,并约好后天到王府去拜见桂王。我想,你是没得可说的吧。至于银子,那好说噢。”霞客一听话不对茬,心里有些不高兴:“我向桂王借银子,是为万里遐征做川资,如果就此留在他那里,我借银子还有什么用?仁兄,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金祥甫把五官都笑得皱起来了,走过来弯腰对霞客悄声说:“振之,你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噢,人家桂王这是瞧得起你,要是换个人,求还求不到呢,你还不愿意!”霞客站起来走了一圈,缓缓地说道:“银子借不到就算了,至于说到桂王府去做事,实在是抱歉。仁兄,常言道:‘树各有枝,人各有志’啊。”“那——”金祥甫有些为难了,“振之,你这叫我怎么向桂王回话呀!其实——”“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欲倒骑玉龙背,峰巅群鹤共翩翩。’你不妨就用我这句话去回禀桂王。”“那么,”金祥甫无可奈何地往下说,“振之啊,你此行欲往何处呢?”“我想先取道永州、双牌,经道州前往九嶷山“九嶷山?”金祥甫吃了一惊,疑惑地问道,“桂王那儿你实在不愿去,那也没法子。可是,你到那荒山野岭去干什么呀?有那个工夫的话,何不就在衡阳赏一赏宝珠茶花,看一看千叶绯桃,何必去自讨苦吃呢?”霞客淡淡一笑,坐下来说:“宝珠茶花和干叶绯桃我已经看了,真是名不虚传。我这次到湘南九嶷,主要是想看一看那里的岩洞,考察一下潇水的源头。关于那里的水道,众说纷纭,我非要把它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约莫又过了五六天,顾兴的伤势已见好转,霞客准备起程,已经由草桥客栈移至舟中。金祥甫在午后冒雨赶到舟中与霞客作别,进入舱中的第一句话就是:
“振之,你真要去九嶷山啊?”
“那还有说着玩的。”霞客笑眯眯地让金祥甫坐定。这时,只听得江面上风雨大作,雨点敲在船篷上嘭嘭作响。船夫披着囊衣走进舱来对霞客说道:“客官,今天看来开不了船啦。”
“开不了船,那才好啊!”金祥甫惬意地挤了挤眼睛,仿佛在说,你走不成了!
“祥甫,你就不要想再留我了,此行已定,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我也是要走的。”
“你这样一年四季,飘泊他乡,到底哪里是个终止?”
“不瞒你说,‘朝碧海而暮苍梧’,与山为友,与水为朋,这是我的心愿,至于说到终止,那是很难讲的。我想有两个地方倒是可以作为我的临时‘终点’。一是由金沙,赴峨嵋,然后登昆仑,探长江之源;另一个是经洱海,过大理,赴腾冲越尖高山,深入缅甸。”
金祥甫对霞客的这一宏伟计划虽然深感敬佩, 但他认为劳命伤财,得不偿失。可是霞客非常固执,丝毫不为他的劝阻所动,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九嶷之游结束后,你最好回衡阳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走。这点银子你留下作盘缠。金祥甫说着把二十两银子放在一张小桌上,“你这个人哪,还是年轻时那个性子,太固执罗!”
这都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霞客回忆着金祥甫责备他“固执”的话,不禁摇摇头。他觉得这位少年同窗做了桂王府的*,每天过着闲散安逸的生活,他哪里知道志在山水的无穷乐趣呀。想起这一个多月在湘南山区的奔波跋涉,望着那一包包厚厚的游记手稿依然在自己的身边,而且篇章与日俱增,心里感到莫大的快慰,于是又点燃一支油松火把,提起笔来,继续写下去。
当天的游记尚未写完,忽然山风大作,远近的丛林竹树,呜呜地吼叫起来,篝火在大风的吹拂下,火焰飞腾一丈多高,火星飞舞奔窜,好一派风火壮观的景色!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风涛声,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虎狼的哗叫,而且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不远的丛林里。顾兴被风声惊醒,睁开睡眼,半撑着身子,发现霞客还俯在石上写作,火把的光亮映着他那在风中抖动的斑白胡须和由于过度劳累、给黧黑的面颊蒙上的一层灰暗色,只有那一双常爱眯着的笑眼,闪着毅然而兴奋的光芒。顾兴不觉一阵心疼,象往常一样,走过去低声劝道:“该休息了。”霞客“嗯”了一声,仍未放下笔来,顾兴就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半响方将一件夹衣披在主人身上。霞客也不理会,继续用左手按住摊在石上的纸张,右手奋笔疾书。
刚把游记写完,用一块四方的油布包好,冰凉的大雨点便噼噼叭叭地落了下来。顾兴忙推醒向导,三人撑起两把雨伞,蹲在离篝火不远的一块岩石下暂避风雨。到了五鼓时分,雨渐渐小下来了,出人意料的是,簿火竟然经住了风雨的袭击,没有熄灭。三人围在火边烤衣取暖。霞客经过这一天一夜的饥寒劳苦,风雨侵袭,此时已精疲力竭,昏昏欲睡。他半睁着眼睛,望着跳动的火苗,想着天亮后的旅程。望着,想着,那篝火慢慢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火把,燃烧,飞舞,渐渐又变成了许多小火把,在眼前燃烧,跳动……大地有多少奥秘需要擎着这些火把去探索啊。
注:①南阳岐——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的故乡,即今江苏省江阴县马镇公社湖庄大队南阳岐
②潇水——水名。在湖南省南部。源出于兰山县南九嶷山,北流到零陵县苹州入湘江,长336公里。
③麻叶洞——在湖南茶陵。
④道州——今道县,在湖南南部,潇水西岸。
⑤见《徐霞客游记》游楚日记丁丑三月二十九日记。
⑥桂王——明神宗的第七个儿子桂王朱常瀛,封地在湖南衡阳。
⑦振之——徐霞客名宏祖,字振之,霞客是他的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