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秋到初冬，童年的山坡上开满了金灿灿的山菊花，这儿一簇簇，那儿一片片，在漫山衰草丛中，笑盈盈、亮晶晶，让人心头暖洋洋的。
我和小伙伴挎着竹篮子，蹦蹦跳跳，寻寻觅觅，漫山遍野采摘山菊花，清亮亮的童谣咿咿呀呀响了起来：“野菊花啊野菊花，生在金秋里，长在阳光下，一朵朵像星星，一簇簇像云霞。野菊花，野菊花，一串花儿一串笑，野菊花，野菊花，笑声传遍千万家！”
山菊花也叫野菊花，家乡的野菊花泼泼辣辣，它不择水土，不论瘠肥旱涝，在山坡在田野在丛林在路边，茁壮生长，灿烂盛开，从初夏开到深秋，霜色满天、寒凝大地的初冬它也绽放。野菊花虽然花朵小不起眼，五分硬币大小，却香得浓郁，开得恣意，无拘无束，洒洒脱脱。
野菊和菊花一样，花、叶、根皆可入药，味苦、甘，性微寒，具有散风清热、平肝明目、清热解毒等功效。小时候，我从母亲那儿就知道山菊花的种种好处。
遇到头疼脑热身体不适，母亲就用晒干了的野菊花加了其他草药，给我们熬制菊花茶、菊花粥喝，喝过几回后沉疴渐消，浑身轻惬。有时眼睛干涩上火，视物模糊，母亲采了鲜菊花滤成菊花露，为我们清洗眼睛，洗不了几次，风火渐退，痛痒消去，眼睛舒服多了。
夏秋时节，母亲还会用干爽的菊花瓣，为我们填充小药枕、缝制菊香囊，我们兄妹佩戴着上学，枕着菊花枕入眠，不仅清热祛燥，吸汗透气，馨香满怀，还可防止蚊虫叮咬。
对菊花这种疏散风热、平肝明目、安神醒脑的功效，古人很早就知晓，常采菊作枕，疗病健身。北宋史学家、散文家刘敞对菊花枕的功效深有体会，他写有一首《菊花枕》，诗曰：
鲜鲜秋菊花，粲粲黄金钱。
采掇时苦晚，弃遗情所怜。
道人教为枕，示可以延年。
早昧摄生术，恐为多病缠。
又从省俗事，视听苦不便。
往往发昏愦，未知所除蠲。
但使寐无觉，不谓药可痊。
今者诚有遇，秘之慎其传。
愈风得难老，高卧齐古贤。
作诗叙终始，物薄戒轻捐。
诗人描绘黄菊鲜灵、粲然，如黄金钱般美妙，遗弃了岂不可惜，从道人那儿得到了制作“菊花枕”之法，用此疗疾，省钱省事，简便易行。接着作者列举了菊花枕之妙，头昏眼花，枕之可除；觉浅难寐，闻香入眠；风病缠身，高卧安然......诗人奉劝人们：可不要以为菊花轻贱而白白丢弃啊！
南宋初年的林亦之从友人处听到了“菊花枕”的好处，写诗赞曰：
故人所说菊花枕，似把冰丸月下饮。
秋水一双明炯炯，数在青囊第一品。
这种一枕清如“冰丸月下饮”的感觉，并且目如盈盈秋水，炯炯有神，说得不免有些夸张。不过，接下来他又写道：
昨者昏寐才起来，解把檐头小字读。
乃知妙物通群仙，一切药里应弃捐。
枕着菊枕安然入眠，浑身轻惬，即使羊毫小字，也看得清、读得明，难道这种妙物是通了神灵吗？这样说还比较客观。
南宋大诗人陆游对“收菊作枕”情有独钟，早在与表妹唐婉新婚燕尔时，二人采集菊花晒干做枕芯，缝制了一对“菊花枕”作纪念。后来，陆游感怀此事，赋诗两首记之。其一为：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原题很长，“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於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这是他63岁时于秋天采菊缝做枕囊之际，往事浮上心头，历历在目，佳人已去，岁月已老，向谁诉说衷肠呢？其二为：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诗人在编辑自己的诗稿时，翻出了新婚时题写的“菊枕诗”，虽然岁月沧桑，时过境迁，可那缕缕菊香一直萦绕于怀。陆游还在《剑甫诗稿》中提及“菊枕”旧事：
余年二十时，尚作菊枕诗。
采菊缝枕囊，余香满室生。
两情依依，耿耿于怀，菊枕的幽香飘满陋室。到了晚年，陆游得了“头风病”，常以菊花作枕疗治，他在《老态》一诗中有句：“头风便菊枕，足痹倚藜床。”头痛病犯了，就枕菊花枕；腿脚麻痹了，就睡藜杆床，这样简朴的生活足可延年。
元代回族诗人马祖常也素喜采菊填枕，健身疗疾，他在《菊枕》中写道：
东篱采采数枝霜，包裹西风入梦凉。
半夜归心三径远，一囊秋色四屏香。
床头未觉黄金尽，镜底难教白发长。
几度醉来消不得，卧收清气入诗肠。
诗人采得黄金菊，制作清凉枕，枕着酣然入梦，醉意渐消，诗意悠然，读来顿觉菊香袭来，沁人心脾。
菊花枕常常枕之，不仅可醒脑明目，除燥养生，更让人美梦幽香，好景浮来。元代诗人洪希文在山间野林枕菊入眠，更觉惬意，写了一首长诗《枕簟入林僻》，其中有句：
桃笙寄惫懑，菊枕便昏花。
烦襟顿消释，密荫争交加。
在青石潭边，铺着竹凉席，枕着野菊枕，沐浴林间风，什么烦恼事儿都没有了。元末明初的邓雅也有一首《菊花枕》，诗云：
采遍东篱一万丛，绣囊盛取枕秋风。
寒香正在头颅上，粉蝶还来梦寐中。
彭泽风流千载旧，邯郸富贵一时空。
读书未老双瞳暗，得尔全胜服食功。
他枕着这一囊菊花入眠，梦里有寒香绕、有蝴蝶飞，自己仿佛那个归隐之人陶潜，抛却荣华富贵，只为这一帘幽幽清梦。最后感慨：读书读得眼目昏花，视物成双瞳，一枕菊花，满世清明，比什么草药都神灵呢。
明代诗人夏原吉的《菊花枕》写得更美：
采得东篱半亩秋，装成一枕著床头。
芳心不管鸳鸯妒，清梦时凭蝴蝶游。
只要有这爱菊之心，就不羡鸳鸯不羡仙，进入黄蝴蝶翩然起舞的清梦，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
趁着霜满天、菊正黄，趁着心尚年轻，情还未老，我们东篱采菊，野岭觅香，“采之囊为枕，奚止香生粥。”送你一只菊花枕，送你一帘秋英梦，我们就像晚清爱国诗人丘逢甲所言“将花共隐逸，安享睡乡福”！
-作者-
刘琪瑞，男，山东郯城人，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声》《乡愁是弯蓝月亮》和小小说集《河东河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