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木心
他不仅会画画,而且钢琴也弹得不错。他从未结过婚。当时手工业局的局长胡铁生是一位喜欢书画篆刻的老干部,对他颇赏识,不仅请他参加工美展销会的筹备,还让他担任了设计组负责人。
尽管老孙是设计组的负责人,但他却没有什么架子,对人友善,讲话客气,布置工作也是用商量的语气,而且颇幽默,喜欢讲“死话”(玩笑)。因此,设计组里的几个年轻人比较喜欢和他接触。那时我是文艺青年,也时常和他聊聊文学,如法国的雨果、左拉、巴尔扎克、莫泊桑、福楼拜等。他说他喜欢梅里美,他文字好,干净。福楼拜也不错,他擅长结构。如英国的莎士比亚、狄更斯、哈代、夏洛蒂·勃朗特等,他说莎士比亚有些不可思议。如俄国的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理、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他说普希金是真正的诗人,他有诗性精神,而托尔斯泰有殉道精神。他对“十二月党人”似乎很推崇,说他们也是很有殉道精神的。当然也谈我国的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等人,但他对徐志摩、戴望舒、李金发更感兴趣,说他们有真性情。那大都是在花香弥漫的午间休息,或是在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我们利用工余时间进行着这些很随便的聊天式的“吹牛”。当时老孙的身份是我们的同事,因而我们的文学漫谈是“信天游”,现在想想的确是很值得珍惜的。后来,木心在纽约做了五年的“世界文学史”讲座,他说这是自己的“文学回忆录”,“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那么这些当年的文学漫谈,是否是他讲座的滥觞?
客厅里的“世界文学史”讲座
木心曾就读于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后来又在林风眠任校长的杭州国立艺专读过,当时主要是学西洋的油画。他对刘校长、林校长都很尊重。他说刘校长很有魄力,将上海美专搞得风生水起,培养了那么多的画家。他特别以相当欣赏的口气说:“我们校长的太太夏伊乔那真是漂亮,学校有时搞活动,她穿着白色的连衫裙,真像维纳斯。”他认为林校长是真正将东西方画风融为一体的大家,开创了自己独特的画风。在老孙的影响下,当时的设计组艺术氛围还是颇浓的。我时常利用午休时间练字临帖,有一次他望着我临的魏碑《张黑女》说:“《张黑女》太秀气了,我喜欢《张猛龙》,写得硬,有气势。”“我临《张黑女》是想在楷书中增加一些隶意。”听了我的回答,他即点头讲:“哦,那倒也是可以的。”有时他也会兴趣所致,画些小的油画和中国山水画,主要是表现一种意象朦胧和空间组合。我说:“老孙啊,你画得很有现代感,很抽象的嘛!”他别有些调侃地讲:“我是戒戒厌气(无聊),弄弄白相相(玩玩)的。”当时,我还认为他是谦虚。反正那时的老孙活得本真、松弛,有种解脱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很看重他的绘画的,他曾感慨:“文学既出,绘画随之,到了你们热衷于我的绘画时,请别忘了我的文学。”
木心画作,下同
当时我在报纸上开始发些散文、文艺评论,老孙看后总会鼓励:“你写的东西我看了,文笔不错。”我有时也会问他:“侬也写写吗?”“年轻的时候也写过诗、散文及小说。现在不写,但有时写些读书笔记。”听了他的回答,我还真以为他已度过了他的文学时代,实际上他一直在顽强地坚守着、默默地耕耘着。“文学是我的信仰,是这信仰使我渡过劫难。”这才是他真正的内心独白。经过一些日子,我们比较熟悉了,他才悄悄地告诉我说他实际上一直坚持在写。后来我才知道,1971年至1972年间,他在劣质纸上写下了一百三十二页六十五万字的笔记。他就是靠写作活下来的,他能不写吗?应当讲,正是木心的坚守,才使中国当代文学的高地上增添了一座高峰,并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
在我与老孙一起办展的那些日子里,我觉得他是一个颇有意志、毅力,执着的人。他当时虽然已经五十五岁,但还是为赴美国做着积极准备,时常看到他工作台上放着一本英语词典,一有空就捧起来啃单词,有不懂的地方还请教展销会里的英语翻译。在看英文版报刊时,还认真做摘录。为了节省时间,他常常在吃午饭时,请我们带两个馒头给他,他则留在办公室内学英语。尽管当时出国大潮刚刚涌起,但大多数是年轻人。因此,我曾问过他,你已经五十多岁了,出国打拼吃得消吗?他则直率地讲:“我想出去看看,闯闯。以前没有这种可能,现在有了,尽管岁数是有些大了,但总得尝试一下吧!”对于他的这种勇气和精神,我当时是敬佩的,而且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种似乎义无反顾乃至有些决绝的意味,这眼神是令人难忘的。
一年多后,工美展销会内部的设计布置已基本完成,我们借调的人员也大部分回到了原单位,但老孙又留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去了上海工艺美术协会。再后来在1982年8月,他终于出去了,听说他在美国的境遇似乎不是很好,还叫人从国内带些棉毛衫裤等。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我们好像不再谈起他,有些音信全无的感觉。一直到2001年的《上海文学》上,由陈子善主持的一个专栏内,选发了木心的散文《上海赋·只认衣衫不认人》,我翻过,也没太注意。后来到了2006年1月,我在上海书城见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的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翻开扉页,有一张戴着礼帽的头像,那熟悉的眼神,微翘的嘴角才使我惊讶这个“木心”不就是当年的“老孙”,孙牧心。再看内折页上印着极简单的三行字:木心,1927年生,原籍中国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定居纽约。接下来是该社所出版的木心著作的目录:散文集七本、诗集四本、小说一本。是啊,岁月是首不老的歌谣,总要在时光里吟唱。人生是条悠长的河流,总会在红尘中相逢。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的这套木心著作为起始,关于木心的消息、介绍、评说就多了起来。他的文字终于走进了他曾经长期生活过的地方。
2006年,对于木心来说是有编年史意义的。在他的著作回归后不久,年届七十有九的木心,也应故乡乌镇盛情、真挚、厚重的邀请回到了曾经“魂牵梦萦”,然而又“永别了,我不会再来”的故乡。对于乌镇,我也是熟悉的。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我和汤兆基应当时还是桐乡县文化局局长鲍复兴(后任浙江省博物馆副馆长)之邀,去乌镇讲授书法篆刻课。当时从上海到乌镇交通很不方便,我们先坐火车到杭州,住一晚后于第二天一早赶到一个又小又老的码头坐小火轮前往。经过六个多小时“噗、噗、噗”的航行,在下午才靠到乌镇码头。当时的乌镇相当淳朴低调,乡土风情原汁原味,茅盾故居才刚刚开始筹建。而到了2006年,乌镇已是国内外著名的旅游景点了。因此,我曾想到乌镇去看望老孙,但又听人说,木心不愿意见当年的同事。我想红尘浮沉、世事纷扰,老孙不想见自有他的原因,那也就不必去打扰他了,让他在东栅财神湾186号,旧称孙家花园、如今的晚晴小筑中安享晚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