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谢寅宗 实习生 王娅萍
宁ALXX57货车司机苏添艺（化名）去年11月10日在两张动物检疫A证上被人“魔幻分身”。
这天15时50分，苏添艺带着宁夏动物卫生监督部门出具的动物检疫合格证明[动物A]（以下简称：动物检疫A证），从宁夏固原市西吉县送26头肉牛到海南海口市。
但这天11时46分，他又出现在距西吉县2000余公里外的辽宁阜新市彰武县西六家子镇。被西六家子动物卫生监督所官方兽医孙庆洋出具26头肉牛的动物检疫A证，目的地仍为海口。
2021年11月10日，苏添艺同时出现在宁夏西吉县和辽宁彰武的动物检疫A证中，他证实彰武的A证是隔空虚开的。 本文图片均由澎湃新闻记者 谢寅宗 摄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获得的上述两张动物检疫A证显示，两证除苏添艺姓名、联系方式、车辆信息相同外，货主及联系方式、牲畜耳标号等信息均不一致。其中，西吉县的货主为个人，而彰武县的则是海口金田农产品交易市场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海口金田公司）。
苏添艺2022年3月13日告诉澎湃新闻，他从没去过彰武县，固原、海口的执法部门均找他了解过情况。
苏添艺毫不知情的“魔幻分身”，无意间揭开了海口金田公司和孙庆洋之间操作“隔空”开动物检疫A证的秘密。按法律规定，他们之间的行为涉嫌伪造、变造、买卖国家机关公文。
澎湃新闻收到的爆料证据材料显示，从2021年11月10日至2021年12月18日，孙庆洋至少为货主海口金田公司出具21张动物检疫A证。21张证共有9个联系方式，除苏添艺涉及外，还有4个能打通电话的联系人都否认与海口金田公司有业务往来，也未在辽宁彰武县开具过动物检疫A证。
彰武官方兽医孙庆洋为海口金田公司开具的动物检疫A证，金田公司职业经理人表示，经清点，孙庆洋开的A证有80余张。
孙庆洋告诉澎湃新闻，他去年11月开始给金田公司开动物检疫A证，开的证都是现场去查验的，并没有“隔空”虚开。
澎湃新闻获得的录音证据显示，孙庆洋此前承认是受朋友所托，未现场查验的情况下，出具了苏添艺涉及的动物检疫A证。
海口金田公司一名“职业经理人”表示，此事是金田公司授权的肉牛供应商以公司名义在孙庆洋处虚开动物检疫A证，涉事供应商已被警方带走。
海口市农业农村局相关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目前综合执法部门、公安、检察院都已介入调查此事，虚开的动物检疫A证具体数量仍在调查。
货车司机相隔两千公里的魔幻“分身术”
苏添艺是宁夏固原人，一年前从事工程车运输的他转行做肉牛运输工作。去年11月份，他接到公司安排过来的业务，从固原市西吉县单北村一养殖场运输26头肉牛到海南省海口市。
根据公司提供的肉牛经纪人联系方式，苏添艺找到养殖场，并将牲畜耳标号为2640XXX01392388—400和2640XXX01392201—213的26头肉牛装车。
经西吉县动物卫生监督部门官方兽医苏永胜检疫，这26头肉牛检疫合格，苏永胜为这些肉牛出具编号为6440004797的动物检疫A证，装运前还对这批肉牛进行0.2%消特灵喷雾消毒。该证还规定这26头肉牛需3日内送达才有效。
肉牛被送到海口金田公司。
西吉县动物卫生监督部门2021年11月10日15时50分出具的动物检疫A证显示，这26头肉牛的货主姓单，手机尾号为3730。
苏添艺说，从肉牛经纪人手中拿到动物检疫A证后，他便从西吉县启程送货到海口。
苏添艺不知道的是，在他启程前的当天上午11时46分，辽宁阜新市彰武县西六家子卫生监督所官方兽医孙庆洋，也以他的信息开具了一张动物检疫A证。
澎湃新闻获得的这张编号为2129793307的动物检疫A证显示，承运人为苏添艺，车牌号为宁ALXX57，联系电话也是苏添艺的，运载的肉牛同为26头。
但是，孙庆洋出具的动物检疫A证中，货主为“金田农产品交易市场有限公司”，联系电话尾号为5444，启运地为彰武县西六家子镇。同时，这批肉牛的牲畜耳标号为2210XXXX1656675—700。肉牛经0.5%过氧乙酸消毒，该证的有效期为5日。
澎湃新闻搜索地图发现，西吉县单北村距彰武县西六家子镇行车距离2000余公里，如果不会人车分身术，苏添艺本人及其货车根本不可能同一天上午在彰武、下午在西吉装牛。
苏添艺3月13日告诉澎湃新闻，去年到现在，他从来都没去过辽宁彰武县装过牛，也不知道彰武的官方兽医怎么回事。
2015年4月24日修正的《动物防疫法》规定，屠宰、出售或者运输动物以及出售或者运输动物产品前，货主应当按照国务院兽医主管部门的规定向当地动物卫生监督机构申报检疫。动物卫生监督机构接到检疫申报后，应当及时指派官方兽医对动物、动物产品实施现场检疫；检疫合格的，出具检疫证明、加施检疫标志。实施现场检疫的官方兽医应当在检疫证明、检疫标志上签字或者盖章，并对检疫结论负责。
官方兽医，是指具备规定的资格条件并经兽医主管部门任命的，负责出具检疫等证明的国家兽医工作人员。
2010年3月1日起施行《动物检疫管理办法》规定，出售、运输动物产品和供屠宰、继续饲养的动物，应当提前3天申报检疫。出售或者运输的动物，经检疫符合条件，由官方兽医出具《动物检疫合格证明》。
官方兽医“隔空”开具动物检疫A证
天眼查信息显示，海口金田公司成立于2013年11月13日，注册资本103万元，经营范围包括畜禽屠*与销售、农产品的批发及零售等。*分别是占股46.3%的蔡金辉、28.7%的吴禹哲和25%的王清华，法定代表人为蔡金辉。
海口金田公司。
同时，彰武县西六家子动物卫生工商资料信息显示，该单位为事业单位，负责人是孙庆洋。
澎湃新闻收到的爆料证据材料显示，从2021年11月10日至2021年12月18日，孙庆洋至少为货主海口金田公司出具21张动物检疫A证。21张证共有9个联系方式，尾号分别是3999（归属地吉林长春，6张）、5576（归属地海南海口，4张）、6066（归属地辽宁大连，2张）、6333（归属地辽宁阜新，1张）、5444（归属地海南海口，4张）、0666（归属地内蒙古海拉尔，1张）、X6777（归属地辽宁丹东，1张）、Y6777（归属地辽宁丹东，1张）、6080（归属地辽宁丹东，1张）。
除苏添艺涉及的5444外，另外4个能打通电话的联系人都否认与海口金田公司有业务往来，他们均表示未在彰武县开具过动物检疫A证。
孙庆洋3月11日告诉澎湃新闻，他从去年11月起给运往海口金田公司的肉牛开具动物检疫A证，彰武县的肉牛都要经过西六家子卫生监督所，所以由他出具动物检疫A证。并且，这些动物检疫A证都是他去现场检疫后出具的，不存在虚开。至于苏添艺出现的情况，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澎湃新闻获得的一份录音证据显示，孙庆洋先是表示苏添艺拉的26头肉牛路过彰武南高速公路口时，他去检疫并出具合格证。之后他又坦承，自己未见过苏添艺，只是应朋友之托，给海口金田公司空开的动物检疫合格证，至于开过几次记不得了。
孙庆洋后来对澎湃新闻改口说，被人反映后，他现在已经不再为海口金田公司开具动物检疫A证，他也知道虚开动物检疫A证是违法行为。
2015年修订的《动物防疫法》规定，违反该法规定，转让、伪造或者变造检疫证明、检疫标志或者畜禽标识的，由动物卫生监督机构没收违法所得，收缴检疫证明、检疫标志或者畜禽标识，并处三千元以上三万元以下罚款。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涉事公司本不具备肉牛屠宰资质备案资格
辽宁省动物卫生监督所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如果以公司名义到辽宁省购买活体肉牛，需要先在辽宁省动物卫生监督所官网备案。备案时，公司如果不具备屠宰资质，无法办理动物检疫A证。
海口农业农村局分管畜牧兽医工作的二级调研员苏少雄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海口金田公司是目前海口市唯一一家有资质屠宰肉牛的企业，但其资质是2021年10月才取得。
苏少雄说，海口金田公司以前不具备资质，是与其他有资质的公司联营。2021年10月8日，海南省农业农村厅发布《关于简化引入省外动物和动物产品申报检疫及产地查询事项的通知》，“只要企业具备《动物防疫条件合格证》和《排污许可证》，就可以申请肉牛的屠宰资质。”苏少雄说，当时具备这两个条件的海口金田公司申请了肉牛屠宰资质，他们接到申请且具备条件的只有（金田）这一家公司。
审核得到通过的海口金田公司也按《通知》规定，签署《承诺书》。澎湃新闻从海口市农业农村局提供的空白承诺书看到，承诺书第一条规定，“本单位近三年无违法违规行为……”
但是，海口金田公司在2021年6月4日，曾因不依照申报检疫引入省外动物，被海南省农业农村厅处以3000元罚款的行政处罚；同年7月1日，海口金田公司又因存在未按照排污许可证规定提交执行报告的环境违法行为，被海口市综合行政执法局罚款5000元。
按《通知》中“严格审核，规范备案”的规定，“对申请对象严格审核，对近三年有违法违规行为，或者涉嫌违法违规被执法部门查处未结案的不予登记备案，”依规海口金田公司不具备备案资格。
苏少雄对此解释说，他们也曾向省农业农村厅请示过这个问题，但省厅也没有固定可靠的渠道去查实备案企业到底有没有违法违规行为。该局除了工作方方面面外，还有保供稳价的压力，很多事项就是综合考量，可能也要考虑事项几个方面的压力。目前虽然只有海口金田公司这一家，但海口农业农村局持开放的态度，希望其他具备条件的企业也申请。
虚开检疫证背后的灰色生意
澎湃新闻注意到，海口金田公司在获批官方认可的海口唯一一家有屠宰肉牛资质的企业后，在2021年10月24日发布《关于海口金田农产品交易市场省外引进肉体动物、家禽具体事项通知》（以下简称：《引进通知》）。
《引进通知》称，从2021年10月28日起，该公司和原联营企业终止合作协议，凡未经海口金田公司备案引入省外动物和动物产品的公司和客户一律不准进入该公司交易屠宰；2021年11月18日起，凡是未与海口金田公司签署合作协议的公司一律不准进入该公司交易屠宰。同时，引入省外牛羊，动物检疫A证的开票信息用海口金田公司，开票启运前电话通知海口金田公司职业经理人王建强。
重庆中西律师事务所主任侯亮分析认为，海口金田公司通过行政许可获得海口市目前肉牛屠宰唯一资质后，发布《引进通知》，如果不与海口金田公司签署合作协议，就无法以海口金田公司名义开具动物检疫A证、也不得到海口金田公司交易屠宰，这变相地独占海口肉牛屠宰市场，属于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不正当竞争行为，这源于行政许可资源独占的问题。但海口金田公司是否构成垄断，还需其他方面证据来佐证，并报国务院反垄断部门调查。
海口市农业农村局畜牧兽医科负责人对此表示，应当准确理解“点对点”调运要求，海口金田公司的通知是为了规范企业经营管理，对其代理采购商提的要求，属于企业行为，从行业管理部门角度看，他觉得是合理的。是否构成垄断应由市场监管部门裁定。
王建强3月12日也向澎湃新闻解释称，统一动物检疫A证开票信息是为了规范管理，在获得肉牛屠宰资质后，公司确定了4家肉牛供应商，在收取供应商服务费后，公司便授权供应商以海口金田公司名义开具动物检疫A证。“公司不涉及具体的肉牛买卖和屠宰交易。只是提供一个交易平台，肉牛供应商送牛到公司后，将牛卖给市场里的屠宰户。”
海口金田公司未料到的是，一名蔡姓供应商竟找彰武县兽医孙庆洋虚开动物检疫A证。
“我敢保证，海口金田公司的员工没有参与虚开动物检疫A证的事。”王建强说，目前海口市秀英区综合执法局、公安都在调查此事，蔡姓供应商等人已被警方带走。王建强说，如果公司有人参与此事，自己肯定是第一责任人，因为开证时供应商都要和他联系，给海口金田公司报备引入肉牛的数量和启运地。
王建强说，供应商在开具好动物检疫A证后，还得把A证拍照发给他，由公司生产部的报单员将供应商提供的A证传给海南省动物卫生监督所粤海铁路南港检查站核验。检查站核验通过后，再将信息反馈给公司，公司在确认A证没问题后，才会通知供应商启运。等运送肉牛的车辆抵达南港码头时，公司又会派人去接车。
至于为何孙庆洋开具这么多动物检疫A证没引起怀疑的问题，王建强说，他也刚接触这方面业务，不太懂行，也没有牛贩子反映花钱买动物检疫A证的事。并且这个A证通过粤海铁路南港检查站的核验，所以公司也没发现问题。
为何苏添艺运载的这26头肉牛要隔空虚开动物检疫A证？肉牛的实际购买人周某某拒绝了澎湃新闻的采访。他此前在接受海南媒体《国际旅游岛商报》采访时说，他买的牛虽然经牛产地动物卫生监督部门建议并出具动物检疫A证，但在《引进通知》发布后，只有开具货主为海口金田公司的动物检疫A证才能进岛。为了让自己的牛进岛，他从一个自称是海口金田公司的劳姓人员手中花2500元购买了一张孙庆洋开具的动物检疫A证，他一共购买过2次。
另一名知情人士告诉澎湃新闻，他所了解的情况是，购买孙庆洋出具的动物检疫A证需要1700元左右，而牛贩子们则要花费2500-5000元不等的价格。
王建强告诉澎湃新闻，事后相关执法部门清点发现，海口金田公司有80余张孙庆洋开具的动物检疫A证，他了解到的情况是，有的牛贩子从供应商手中买一张虚开的动物检疫A证花了1万块钱左右。“他们一整车牛的利润也就1万多，如果不买证，一车牛都进不了海南岛，那亏损更大。”
“原本动物检疫A证是免费开具的，但有人甚至官方兽医却利用A证挣钱，相关部门应该严厉打击。”王建强说，他甚至还了解到，有的肉牛供应商为了能及时拿到动物检疫A证还得给肉牛经纪人好处费，不然牛装车了被拖延办A证会得不偿失。
对于收费隔空出具动物检疫A证的说法，孙庆洋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开具动物检疫A证是免费的，他没收过钱。
彰武县农业农村局办公室工作人员表示，他们此前接到了海口市有关部门反映孙庆洋的情况，但后续具体情况需发函联系。澎湃新闻3月11日发函后，因遇上周末，截至发稿时未收到回复。
海口市农业农村局二级调研员苏少雄告诉澎湃新闻，接到孙庆洋隔空为海口金田公司虚开动物检疫A证情况反映后，因为此事涉及到食品安全的溯源问题，关系到老百姓的消费安全问题，省市区相关部门对此非常重视。目前，根据反映的情况，他们已按照相关职能，各个相关部门都在做深入的调查。执法部门也根据调查情况，正在立案查处。
苏少雄说，因为涉嫌虚开的动物检疫A证数量较多，目前正在一一核实调查，综合执法局、公安、检察院目前都已经介入调查此事，目前虚开的动物检疫A证具体数量仍在调查中。特别是公安调查的，目前涉及证据保密，有些情况暂时不方便透露。查处结束后，该局会做一个回应通报。据他了解，目前已也有人被警方控制。
“这里面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涉及到哪个问题，综合执法部门、公安部门正在根据法律调查。”苏少雄说，如果确实违反相关规定、法律相关要求，那么相关部门会作出处理，有一些人要丢饭碗，并被追究刑事责任。同时，该局也会举一反三，要求企业进一步规范，杜绝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责任编辑：陈兴王 图片编辑：蒋立冬
校对：张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