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带着徒弟们到别人家里出工,谁动了桌腿、谁修了抽屉,都得一一记录下来。哪个人出了分毫的差错,损失就要记到谁头上。但师傅极少在阿木爷爷操作的项目中发现差错。检查他画的线,尺寸卡得极准,误差绝不会超过1毫米。
师傅很快发现,阿木爷爷比其他招来的徒弟更有天赋。他们拉着家具到集市摆摊,这是同行暗中较量的竞技场,而客人是最眼尖的行家。
几番比较下来,阿木爷爷的摊位前来人总是最多。临近春节时的集市,用不上一天,木家具会被一扫而空,一张凳子也不会剩下。
不上集市的时候,阿木爷爷就会走街串巷,上门修家具。有一次,他看见一个木枕头,里面的缝隙走向复杂。不必拆开组装,只需沿线打开,几番翻转,就能变成一个结构复杂的凳子。
在征得主人同意后,阿木爷爷将凳子带回了家,找来了另一块木头,参照着凳子的纹路如法炮制。缝隙往里处纵深,木头看似松散,却不分断。阿木爷爷看不明白,深夜两点,他顾着琢磨,觉也不肯睡。三个晚上过后,木头终于变成伸缩自如的凳子。
图 | 鲁班凳
在那个衣食短缺的年代,这样精巧的手艺活没人在意,所有制造以实用为第一要务。
阿木爷爷深知这一点,但仍然难掩对于精巧工艺的好奇。凳子做完后被扔在一边,很快就找不见了。许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2600年前的鲁班凳工艺。年代久远,掌握这门工艺的人寥寥无几。
对木头的极度痴迷,连儿子阿成也不甚理解。父亲的老毛病几十年来都没改过,木工活儿没干完,他绝不会去做第二件事。忙起来时,不按时睡觉,宁愿饿着肚子,也不上饭桌。母亲每次都要将饭菜热了又热,等得不耐烦,就跟他吵架:“你吃了再干不行吗?”
“干起来不能想旁的,就得专一。”阿木爷爷解释。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心,凝聚在一处,这是区别于其他事物的愉快体验,他会忘记周边的一切,甚至自己的身体。
2012年冬天,阿木爷爷在切割木头时,光顾着干活,忘记了垫在底下的手。0.3毫米的锋利刀片将他的手指生生切断,阿木爷爷被送到镇里的医院。拆线后七八天,他忍着疼,又捡起了锯刀,“干活哪有不剐不碰的?”
儿子阿成出生的1989年,是传统木工行业最鼎盛的时期。村里的木制家具产业逐渐兴起,阿木爷爷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匠人。家中常常有人到访,指名让他定制家具。
但七八年之后,西式家居店兴起,欧式沙发和玻璃茶几进了农家人的门,渐渐取代了木头家俬。在那时候,阿木爷爷一天只能挣二三十块,远远赶不上其他行业的收入。连阿成的学费,都要找亲友借钱才能凑齐。
阿木爷爷曾跟着家人去看新式家具,他盯着一张桌子看,惊异于桌面没有一丝缝隙。再一摸,才发现是三合板,外面贴着木纹纸,里面填满碎刨花,时间一长,容易破皮掉屑。阿木爷爷更喜欢自己的手工家具,木料烤得好,用多久都不会开裂,比人的寿命还长。
但他没能等来手工家具产业复苏。50多岁时,仅剩下的一两个老客户也不再上门,他选择退休。
图 | 阿木爷爷
像所有本分的工匠一样,阿木爷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突飞猛进的时代带来的震荡。只是在闲暇时分,阿木爷爷还是会技痒,找来木料,给街坊邻居,打上一两只小木凳。
九岁就开始持家的男孩变成了老翁,他交出主事人的担子,2017年,孙子降生之后,阿木爷爷携同妻子,从山东聊城搬往广西梧州,以便更好地照顾儿子阿成一家。
阿成是短视频制作人,此前,他开设了西瓜视频账号,拍摄“农村姑娘尝美食”的题材。时间长了,播放量只有几千。作为自媒体人,阿成常年为内容与流量所困扰。观众的口味难以捉摸,让阿成对接下来的更新无比苦恼。老爷子自告奋勇,提议拍摄一个制作“鲁班凳”的视频。
阿木爷爷找到一张纸皮练手,画线、开缝儿,几次试验下来,四十多年前的记忆被打通。朋友捎来的一块花梨木,被阿木爷爷从内部锯开,几经凿、磨,最终变为一张鲁班凳。即使身为匠人的儿子,阿成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凳子,这是父亲从未展露的一面。
视频发出后,不到一天,就突破了100多万的播放量。阿木爷爷惊喜又疑惑:“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看我干活?”在西瓜视频上,老匠人渐渐积累了250万粉丝,同时,也吸引了一批海外的观众。他变成了西瓜视频创作人@阿木爷爷,不厌其烦地展示制作的细节。
在播放量最高的那个视频里,老人排列好木材,看起来,那只是相互倚靠的一堆散木,只留一些凹槽,彼此镶嵌。阿木爷爷抽去底架,木架还是稳稳立住了,六旬老人爬上去,在上面跳了几下。
木堆最终成了一座小型的木拱桥,那是中国古老的榫卯技术。利用木头上的凹凸部位相嵌合,两块木结构之间就能紧密连接,成为稳固的组件。
我国最古老的榫卯应县木塔,经历了风雨、地震、炮弹轰击,千年之后依然屹立。纯木结构、无钉无铆,靠着榫与卯之间的咬合支撑,稳固性惊人。
阿成想起小时候对父亲的崇拜,如今,面对百万网友,他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满脸自豪的小学生:“那是我老爸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