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6)
母亲满头银灰色的头发,看起来显得有些凌乱。她仿佛永远都睡不醒一样,小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长时间保持那种姿势不动,怀疑她会不会麻木。偶尔,我敲门的时候她正在忙,又要帮我开门那个两头兼顾的动作就有点怪。可能是准备午餐,她的食物少得可怜,像摆弄猫食。许多年了,妈妈煮饭用一个小铝锅。我模糊的印象里那种锅是早年间用来给婴儿煮牛奶的。莫非是三十九年前生小女儿的时候她丈夫买的?又疑惑是生我儿子刘晓明时他们往在爷爷奶奶家便于帮忙招呼,那时候新买的,总之是老古董。一口小铝锅手把都没了在我们家呆的时间比我儿子年龄都大,还在用,让我同样感到不可思议。
她为什么不用电饭锅呢。若干年前母亲是否用这个小锅煮牛奶,养儿育女。二十三年前刚升级当上了祖母的她是不是用同一口锅来煮牛奶呢?而现在,又该轮到母亲自己使用这口小小铝锅了。我依稀记得小铝锅本来是有个塑料手把的,又是在哪一年折断了,掉了,并没有买个新手把换上。小铝锅其间肯定失踪了许多年,妈妈又是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母亲的牙齿保护得不好,过早掉完了,她甚至不需要单独准备菜,是把米和简单的菜、两片肉,加上盐也用不着多余的香料,一古脑儿在那个铝锅里搁火上煮成稀饭。菜必须要煮烂,否则没办法吞。我总觉得母亲吃得实在太少了,真像是喂猫,营养会不会够。
我想起那天去垂铜花巷九号看她的情形。
母亲刚吃过饭。她坐在铁炉子边一面收拾,用块旧毛巾仔细、慢腾腾擦干净炉盘,嘴上一边叽哩咕噜,她过去毕竟是知识分子,条理清晰,用词造句也还是清楚的,庆幸没有老年痴呆。听老半天,我还是废了点劲才总算闹明白,原来母亲把客厅租给了一个卖鸡蛋的小商贩,并不是全部出租,那人租个小角落,她退休工资那么高并不差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怀疑她会不会嫌家里太冷清,有小商贩每天打扰就会热闹点,妈妈真是搞笑,现在又不害怕别人偷她的东西了。客厅肯定无法做生意,以为别人只不过是搁几箱鸡蛋,她说客厅那么大空着也是空着,每个月能得七十块钱租金也好,哪天刘晓明来看奶奶,好拿给他当零花钱。我哭笑不得。可是为了区区七十块钱,母亲简直苦不堪言,那个卖鸡蛋的小贩要晚上9点后才收摊摊,而照她的生活习惯,本应该是吃饭时间6点,饭后洗完脸和脚就上楼,坐在床上捂着脚看电视。她的眼睛也挺好,没有老花,电视机搁一个茶几上,和床摆的距离正合适。自打她十年前被一辆自行车撞了之后,走路随年龄越老越困难,几乎不出门。她费大劲上楼,看电视节目正精彩,那人回来了,搁卖剩下的鸡蛋。母亲下楼本来慢,那人还一个劲儿催,哪天在楼梯上摔跤不得了。母亲装善解人意地告诉我:“不怪她,別人从乡下进城做小生意不容易,孩子又要读书。忙了一天到那时候全家人还没吃晚饭,怕她饿得肚皮都贴着背脊了,家里面孩子也饿,你想会不着急?”第二天大清早6点,母亲正在睡觉,别人要赶早摆摊,把铁皮防盗门打得咚咚咚响,嘴里还埋怨说迟了,会耽误清早那一潮生意。那人告诉母亲,那些晨练的老爷爷老奶奶喜欢顺便带菜回家。那人又告诉我母亲想吃鸡蛋尽管拿。母亲不屑一顾冷笑说:“她一个卖鸡蛋的乡下人,能赚几个钱,补贴家用都够惨的了,我会偷拿她的鸡蛋,明明是想试探我,真是门缝里把人看扁了。乡下人就是小贱巴适的,性格如此。”从那天起,天才朦朦亮妈妈就得穿衣服下楼,怕别人等得毛焦火辣,她也想动作快点,却怎么展劲都快不起来。我坐妈妈旁边另一张小凳子上笑着说:“妈,你去图她那七十块钱的租金干什么?租了这个月,下个月别再租了。”
“我还不是为了你的那个儿子,”妈妈车脸说,“他问我要零花钱,你想我的退休工资哪有那么多。”母亲说到这些事也总是带着夸张的口气。
“明明叫你不要再给他钱,你不听。他都二十三岁了,”我说,“就是惯势他。”
“不过,我已经给她讲了,叫她卖剩下的鸡蛋不要再拿回来,她租的房子再随怎么窄法,床底下总之也能搁点东西,”母亲说。“我叫她头天下午先拿一箱鸡蛋去放在自己住的地方,好卖清早,等9点钟我起床后再叫人来拿。她答应了。”
“那你报怨什么。”我笑道。
从小时候起,我就已经认定我们母亲不是一个特别好相处的人。在物资匮乏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的父亲省吃俭用,穿里边的衣服补丁缀补丁,舍不得买件新的。他甚至一年到头每天三顿尽吃包谷饭,把细粮节省下来换成全国粮票,寄到乡下去。他的工资总听母亲报怨说也很少拿出来家用,大部分寄去照顾乡下亲戚,用作他的侄儿侄女们学费。他还必须负责乡下爷爷奶奶的生活费,对外公外婆同样要寄一份(我妈努着嘴说没爷爷奶奶多,有二分之一)。我们父亲是个家族观念很强烈的人。大伯在国民党军队,还在侍从室干过,早已经失踪,二伯战死,父亲已经等同于长子。乡下亲戚谁有困难他活着时都会帮,用自己本来不算少的工资接济。母亲经常对我唠叨:“你爸这人心黑,把钱都寄到乡下去照顾他家,光用我的工资,你也不想想,要养活你们兄妹三人,支撑这个家。也从来不考虑我到底有多少工资,当然,你们三兄妹也是吃了他的亏,从小缺吃少穿的。想起来就寒心,直到今天老三还骂我,说怪小时候没有给她补充营养,害得她个子长得矮。老三还成天说你们爸好,才真的是远香近臭,他好,好死了,那些年你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他把钱往乡下寄,给你们吃什么了?现在我反而倒成了个罪人。这样对我不公平!你们总是觉得我有罪,要我悔过,喊我不准翻案。我不知道怎样悔过,又如何才不翻案,翻谁的案?翻你们爸的案?真是笑话,对这个家你评个理,你爸难道说没罪。还动不动就说他好,我不好。我不好就是因为我命比他长,是不是这个理。你们爸曾经骂过我,他总说结错一门亲,害了一代人。其实我才真的是后悔了,我当年如果不是犯了糊涂,一念之差嫁给他,信他的那些鬼话,后来的生活应该完全不同。我会幸福得多。他简直值了,还一个劲喊叫后悔。真后悔的人是我。”
“你现在来说这些话起什么作用!”我同样感到恼火,实在听不下去,斜着眼睛,怀疑眼白比眼仁多,要么抬下巴看天花板,要么脖子费力扭朝另一边凝望墙脚。
妈妈家的这台电视机年久失修,动不动放不出完整图像。我渐行渐远的记忆里,父母的婚姻生活从来不是针尖对麦芒,争吵打架那种模式,作为知识分子,我们父亲年轻时也不可能拿穷人打老婆是种享受这句话当格言。他真敢动手,依母亲的个性,要么拼命,要么离婚。其实,他俩当着我们的面连大张旗鼓吵架都没有过,我们兄妹才是他俩的出气筒呢。别说我就更加是出气包了,什么我作业没做对啦,什么考试不理想啦,什么没带个好头,没考个好学校啦,什么不还债啦,甚至把死去多年的乡下奶奶也牵扯进来了,最气急败坏的时候神撮撮怪成奶奶把我惯势了什么的。他俩的夫妻生活静悄悄,如同死水。
他俩关系不冷不热,有时候形同冷战,或者说各行其是。在我们父亲仍比较年轻,或者说身体健康的岁月里,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他对母亲的任何评价。关于结错一门亲,害了一代人这句话,平心而论我倒是听见过。可那并不是针对母亲,好像针对乡下的两个亲戚说过,是他们当着爷爷奶奶面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我爸接到信的时候,他还扭头叮嘱我回去别多嘴。后来他病了,手术后有大学同学来探视,他俩聊起往事。我爸在球溪市的同学我大多数都认识,父亲也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他有个同学从前是什么局的局长,后来调任什么部的副部长,同学都去飞机场送,我爸没有去,理由是那人结过两次婚。估计他是弃了糟糠之妻,另娶年轻漂亮的,也不算婚外情。我爸说他人品不好所以懒得搭理,我爸说了这句他的名言。
仅此而已。可能是父亲在病床上躺久了,我和弟弟又要轮流招呼,有些话想躲开说也躲不了。他总不能要讲什么话了吩咐儿子先出病房去,思维方式可能也有所改变,尊守他从前的原则也就没那么认真。依照父亲作风,单位的事情,牵涉我偏偏又认识长辈的事情,还是私事,他肯定会守口如瓶。有些话是我无意中听到的。
又不可能闭上耳朵。许多年来,我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父亲他的单位也居然如此复杂。我们父亲在久病后到是偶然对母亲有过一番评价,其实是正面的。手术后父亲不习惯,一个劲儿报怨钟必强医生把他的食管和胃结合部缝合小了,因为他任何食物都难以下咽。连吞水都觉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