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关的街集
作者 | 楚文涛
(一)
槐树关,位于汉中洋县城东约30公里处。追溯史前,是古代长安通往巴蜀子午道上的一个关口要隘。这里沟壑纵横,涧岭环绕,依山傍水,民风淳朴。
70、80年代,槐树关的街集,依托108国道公路,沿关垭梁蜿蜒的山势,在南沟湾、陈家外(湾)、关上沟、王家外(湾)的腰脊,形成了一条长约3~5公里的S形街道。这条S形街道最北缘,为槐树关乡人民政府的驻扎地(90年代初撤区并镇前),是辖区三十多个村组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一溜排青砖黛瓦的房屋,顺着公路的盘旋,错落有致地卧躺在S形街集的臂弯。供销社、铁业社、服务社、缝纫社、运输队、副食站、卫生所、剧院、药材站、邮局、信用社等,一应俱全。除去国营集体单位(企业)民生服务类的站所,以及涉农范畴开设的购销门市部,街集上私营、个体经济,亦十分活跃。有关乡民 “衣、食、住、用、行”的摊位:五金店、焗锅碗盆的、卖布匹鞋帽的、卖面皮菜豆腐的、炸疙瘩后悔馍的、编筐篾笼的,开美发店、小诊所、钉鞋修表的······作生做卖的,商铺林立。服务的门类及贸易的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街集的辐射半径,按经纬度坐标来测算,超出方圆数百里。东头的桑溪、秧田、金水,西头的龙亭、贯溪,北边的高原寺、四郎,乃至县城的商贾贩夫,都喜欢来此“赶场”(陕南赶集的方言)。
四邻八方的乡民,按农历逢“一、四、七”日,不约而同聚集于此。一是将自家耕作出产的粮食、农副产品及手工织物,汇拢到的街集,售卖后再换取家庭生活的必须的一些生产资料、日用品。二来借赶集,感知农副产品的价格涨跌,获取市场潮流的信息,调整自身家庭的种养殖方向。三来借赶集,和久未谋面的姨舅姑表、远方亲友能不期而遇,谝一谝、唠一唠,把过日子的咸与淡、喜怒与哀乐,相诉衷肠。
那年月,槐树关的街集,盛名斐济,客商云集,熙来攘往,为洋县东部地区最繁华的一个商业贸易集散地。
(二)
街集主干,在陈家外(湾)和王家外(湾)村庄间毗邻、与108公路联结的部分,是两条俗称“上街”、“下街”的“土街”。东西走向,黄泥砂砾路,互连互通。上街为粮市、布市、木料市。下街为菜市、牲口市、豆腐坊、榨油坊、酒坊、糖坊、炮仗坊。
街集菜市,在陈家外(湾)沟底一方约十亩的盆地内,地势低洼但平坦。两座石砌的拱桥,拱桥首尾各约一公里的青石板路,生出斑驳的岁月皱纹,风挤落的枝桠及猪牛粪便的残留,遗忘在沾着关上河雾水的花岗岩石上。连接“土街”的两座拱桥,一年四季,守着清凌凌的关上河。
菜市南侧的河道,蒹葭丛生,空气氤氲。野生的菖蒲、水葫芦等蕨类,绿莹绿莹。浅棕色的螃蟹,躲在石缝的鱼虾,探头探脑。赶集早的乡民,挑着框,担着笼,将带泥巴的莲藕、红白萝卜、芹菜、蒜苗、姜等,在河边清洁淘洗。
菜市的北侧,一排铁质的肉架,屠宰好的生猪、牛羊,在西头二层砖混楼房的市管会(工商所、兽医站)内检疫许可,领票盖戳后方允入集交易。菜市的中央,两个矩形菜蔬瓜果摊位,间隔一米左右的通道。逢集的菜市,你挎着一篮子鸡蛋、背一捆葱,我扛一框大蒜、红薯粉条;他(她)拿一筐苹果、萝卜或白菜。拂晓时分,菜摊的点位,就会被抢占一空。
从王家外(湾)下行,过石拱桥到菜市,入口档头常有摆卖棉花糖的。一个简洁的推车,一套脚控的加热旋转装置,车子往那儿一架,马上就里三层、外三层,被孩童围上了。
棉花糖机,有一个宽漏斗,下连小风机。白糖搁进去,点着火,用一根木条,在宽漏斗里转着圈搅,把里面吹出来棉絮一样的东西,搅在上面,不出两分钟,一大团雪白蓬松的棉花糖,就能递到你的手里。
那时候,一团棉花糖,才壹角钱。
(三)
菜市西头市管会的东侧,三、四株百龄虬螭的洋槐,高耸入云,守着东头的石拱桥。头颗槐树下,是绰号“张大拿”的 “剃头摊”。一截摸娑的光溜竹杖,缚绑在古槐的躯干之上。竹杖挑出一令蓝底黄边手绣镶黑“剃”字的小旗,迎风飘扬作招牌。一个木制的脸盆架,盆架背部拢搭着两条灰褐色毛巾。盆架的中部,托盘放着一个肥皂和胡须软刷。一张破旧的老圆桌,散落着梳子、推刀、剪刀和一把呈半月形的剃头刀。两只红色塑料盆,一只盛满清水放置在盆架框内,另一只盆斜靠树根。壹个暖水瓶,置于摊边。
张大拿头发蓬松,胡子粗糙,好像永远也不会打理自己。在他的身上,也没有任何光鲜的景象。但他手艺精湛,为人和蔼,竟是个老调的剃头师傅。剃头间隙,经常博古通今,讲经说快板,口才甚好。孩提时,爷爷经常带我在此剃光头。
张大拿麻溜的给我戴上围布。嗖嗖嗖,听见剃头刀在刮布上反复磨,那声音刺得我的耳膜沙沙地跳。我用力憋着气,满脸通红。
“碎崽娃,甭怕,《隋唐演义》听过吗?我给你来一段‘程咬金劫黄杠’。话说程咬金大闹汝南庄,铁面判官尤俊达疼惜他是条英雄······”那把可恶的剃头刀,在我的头上来回挥舞。张大拿抑扬顿挫的腔调,把激烈的打斗场景,模仿的有声有色,唾沫星子还喷到我的脸。故事尚未讲完,我的脑瓜却被剃的锃亮。
“去洗洗,用洋碱洗净。”张大拿变戏法似的,粗手夹着纸烟,憨憨地笑。
后听闻,张大拿的母亲,瘫痪卧床十余年。手艺是他父亲传教。其父也没有拜过师,也讨厌这门枯燥的行当,有心让他干点别的事情。无奈高考那年,张大拿无缘无故,得了一场大病,名落孙山。后还执拗要当兵,学做篾、做木,甚至贩牛,但其老父亲嫌他走远膝下无人。自己老迈无力应付瘫痪卧床的老伴?就寻死觅活,非让张大拿衣钵传承,经营起了剃头铺这个营生。
爷爷偶然间絮叨,张大拿对于当剃匠,一辈子都想甩掉,可怎么也甩不掉。他说,这就是命。
(四)
孩提时,最盼望赶集的日子。
头一天晚,会把素日捡嗮的核桃、香橼、梧棓、洋槐树籽;或采挖的花椒、茵陈草、黄姜等,收拢在小布袋里,盘算着赶集到供销社收购站,换一点小钱。担心翌日遗忘,便搁摆在堂屋门槛的显眼处。
赶集日,全家老少齐出动,孩童嚷穿新衣,大人也讲究穿戴整洁。拉架子车的,骑自行车,挑担的,背背篓的,步行的,络绎不绝。
街集,最热闹的地方,在供销社所在的下街。
供销社,一排连通的八间大瓦房。高高的门槛,门窗一色儿猩红。厢式的木制柜台,台面宽厚、光亮。柜台东门转角一直到西门,一个长长的整体。屋内阔大,青砖地。五、六个售货员,穿着蓝咔叽工作服,容貌白皙,梳着辫子或烫着波浪式的卷发,重重的雪花膏气味,洋气得很。彼时,物资紧俏的计划经济时代,这帮端着“铁饭碗”的国营职工,让四邻八方的乡民艳羡不已。
商店里整洁,敞亮。布匹、水壶、脸盆、橡胶、煤油、洋碱、糖果、饼干、酱油醋、盐巴等,陈列有致。柜台上有许多明亮的玻璃小柜,里边一格一格摆着缝衣针、绣花针、顶针、轴线、钢笔、铅笔、圆珠笔、图钉、曲别针……色彩缤纷。光纽扣就有十多个小格子,每一粒都不一样,很好看。踮脚尖也不行,要看清玻璃格子里的东西,孩童还必须跳一下,伸出双臂吃力地趴在柜台上,将半个身子吊在柜台沿上。
柜台很宽。花花绿绿的糖果,每样儿半搪瓷脸盆,摆一排。买糖果时,服务员从里面抓一把,哗啦一声,撒在泛着青光的水泥台面上,一粒一粒数,剩下的又一把抓起,重新放回盆里。有时抓糖果的手停在空中,嘴里默数着数,让糖果从手里像屋檐上的水滴,一粒一粒往台面上落。
我很想吃一粒糖,手在衣兜里汗津津地攥着一毛钱。商店里,各种气味混合,有淡淡的黏稠,但很好闻。
赶集的乡民,累倦了。在商店廊檐下席地休憩,闲谝,擦一根洋火点燃一根纸烟,或者抽一袋旱烟,瞭望街景。
头戴草帽、挑着担、摇着拨浪鼓穿梭的货郎,售卖猪崽鸡鸭鱼羊过路的,购物闲逛看热闹的,人流摩肩接踵。商贩叫卖讨价还价声,邻间熟人招呼声,捣蛋少年嬉戏声,不绝于耳。面皮摊摊、炸油糕、烩麻花、卖炕炕馍、卖熟猪头肉的,烟气缭绕,清香四溢,勾得赶集的乡民,味蕾洞开,垂涎欲滴。
正午,供销社的商店、周边杂货铺,乡民们排起长队,等待置办物什。小吃摊前,拥簇的人流,挑挑选选,犒劳饥肠辘辘的胃。
此刻的街集,一派欣欣向荣。芸芸众生相,恰似一曲韵脚嫣然的“山乡人间烟火”在高奏。
(五)
我的身子骨弱。七岁那年,偷吃母薯(红苕育蔓后废弃的根茎)食物中毒,连续高烧不退,消炎、输液、灌肠,在街集卫生所住院治疗,折腾半个月后,方转危为安。
大夫说,舌淡红苔薄白。脾胃虚寒,要持续吃一段中药,调理调理。开好药处方,家里嫌卫生所的药贵,便辗转到上街的药材站,照方捡药。
药材站的门市部,是四间低矮的土坯房,桦林木铺板门,镶在槽式门槛上。店门的开闭宽窄,通过自由装卸一页一页的长条型散板调节。厅堂内U字形的中药柜子,泛着陈黄色漆的光亮,透着浓郁的中药芳香。案桌上,一只研磨中药颗粒用的铜质杵臼(器皿),内有捣子,旁置一叠裁剪齐整的方形草纸。一架铁制碾槽的药碾子,车轮般的碾盘,搁在大堂一侧。
中药柜,分割成一格格小木抽屉,抽屉口贴了各样白色标签,党参、白术、黄芪、人参、当归、陈皮、茯苓、鸡血藤、牛膝······了然整齐。仿佛藏宝匣,引人遐思。
一位中年师傅,坐在木椅上双脚滚动着铁碾轮,咔嚓、咔嚓,碾着干枯僵硬的药材。另一位抓药的师傅,略上年纪,头发乌亮,梳地妥帖。眼里有精光,拿着戥子、可爱的小秤,一边抓药,一边拨弄算盘、收钱。
“你看,这娃娃舌淡、红苔、薄白,定然脾胃虚寒。” 抓药师傅观我舌苔,顺道摸了我的脉象。“先给你捡五副(剂),冷水煎服。后续恐要坚持吃四、五个疗程,会好起来的。” 抓药师傅安慰着我的家人。
随着年龄的增加,接触到的中医中药知识见长,就念及去药材站抓药的经历。中药的根茎,来自于自然,它把朝露秋霜山水滋养日月精华的苦中苦,转化成人体五脏六腑经脉运行的动力因子。药碾子,杵臼,加工萃取中药的有效成分,默默地守护着病患。在缓慢微妙中,像驮着岁月的小船,行走于悬壶的湍急河流,解除着大地生灵缠绕肉身的病灶,安慰着山乡百姓“就医难”的无奈。
周作人《草木知秋》中:“生病,吃药,是现世的快乐,尤其是吃中药”。我深以为然。
怀念街集的中药房。古朴、缓慢,有着山野自然气息的药味。
(六)
白家外(湾)村的中央,108公路廻延下方50米处,是街集的剧院。
据说,剧院的舞台中央,是原白家和陈家一族的宗祠家庙。文革时遭破坏,后槐树关村(大队)委会改成办公用房。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村委会扩建,在剧院原址扩充,还办起了文化站(图书室)、粮食加工厂、零售门市部。修葺舞台的时候,建造起剧场值班、演员化妆间、售票等专用厢房。
街集剧院,是村委会搞活集体经济的一个载体。春冬逢交流会,收摊位费,邀请外地的剧团、戏班子唱大戏。夏秋消闲,晚间安排放映露天电影、录像。街集的学校、机关,“庆七一”、“欢度国庆”组织文艺汇演,也在剧场举行。
剧院门,是旋转90度带铸铁转轮对称开闭的铁皮门。舞台的门楼,青砖墀头墙,覆着椭圆形的灰瓦,木梁之上突出青砖斜角,梁和斜砖中间是青砖磨制的当,当有拳头大小,上面雕刻着龙凤、梅花鹿、朱雀、牡丹之类的吉祥饰物。四条七、八米高的粗壮圆柱,支撑榫卯结构的椽梁。戏台离地面,两米多高。土垒的看台,里一层外一层。院墙西北侧,栽植着数株古槐。
九岁那年,我转学到关垭学校,置身在街集的一角,开始读书、生活。关垭学校,就在陈家外(湾)梁的海拔高处。上、下学途经剧场边的甬道。
清晰记得,春末夏临,剧院内槐花盛开。曲曲折折的枝干,层层叠叠的槐花,随性盎然。槐叶间,一串串雪白的风铃,微风翩翩起舞。香气清甜悠远,招来无数的蜜蜂,嘤嘤嗡嗡。场内,锣鼓喧天,唢呐悠扬。三滴血、辕门斩子、周仁回府、十五贯、火焰驹等秦腔折子戏,高音喇叭里吼出来的铿锵唱词,时常令我肝胆震颤,心扉撩乱。
几个要好的学伴,家住剧场边。若凑巧逢周末唱戏,我们一干同学,预谋到同学家,等大戏开演。通常等曲目表演开始,查票完毕,偷偷从剧院东侧的小门溜进去,一饱眼福。
舞台上,生旦净末丑,也是彼时才知道的概念。花脸的脸谱,五彩斑斓,面部涂得青一块、紫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黑一块、绿一块。丑角的扮相滑稽,疯癫调笑。老生的髯口安闲沉稳,青衣的戏服楚楚动人,武旦的花枪凌厉泼辣······只见花脸亮相,双手过顶,似举千斤,五指岔开,用滚吼喑鸣叱咤,辅以顿足,紧锣密鼓中,大喝一声“嘚”,粗犷激越,引得台下掌声雷动。只见青衣缓缓碎步而出,目光迷离。一袭花边青衫褶子裙,甩起长长的白色水袖,唱腔婉转绵柔,千般柔媚,万种风情,让人忘了尘事,换了心肠。
少年听戏,是寻乐趣,凑热闹。秦腔里,婉约佳人、济世儒士、跳梁小丑、误国蟊贼,风尘奇侠,你方唱罢我登场,袖袍一挥,尽是戏曲里芸芸众生的人间况味。
街集剧院,逝去的岁月剧场。那些听戏的时光,难忘常不舍。
(七)
90年代,关垭隧道贯通,108国道改道,公路路基抬升约40~50米。劈山凿洞的土方,将白家外(湾)和陈家外(湾)之间的菜市场填埋。市管会(工商所)、邮局、水利工作站等单位,纷纷搬迁至新址。倚在新108公路的臂弯的村民,借新集镇开发契机,纷纷建造起三至四层新式混凝土框架结构的楼房。街集的商业,慢慢转移至新路沿线。
新街的路面宽八米,双向两车道,交通便捷。东到关沟口,西至二河村,鳞次栉比的门面房,仿佛瞬时抢占了街集的先机,被商户当成香饽饽纷纷提前预订。过往的客商,停车就餐,也驻留在新街。原来的“土街”,慢慢萧条。90年代末,我外出求学,离开槐树关的街集。
2005年假期回乡,我到街集,转了一圈。沿老街上了关垭梁。
一间间老街房子,多半废弃。透过朽败的窗棱,里面空空如也。几枚钉子,坚守着对铁的忠诚,与墙壁达成世间最深的默契。把把铁锁,锁在房屋的喉咙,铁的牙齿咬住过去,咬住岁月。
屋子变老了。我在这里,买洋糖、买铅笔、买平板鞋······行走的脚步,越来越慢,内心越来越孤独。
站在槐树下,仰起头。槐树仍和过去一样,虬枝苍苍,高大。那个曾经扎着天蓝色蝴蝶结,粉红碎花衬衫的女孩,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槐树的枝杈孤零零,在风中,诉说着少年在关垭的故事。
一晃,30年已逝。那些能想起来的故人脸庞,已经模糊。诗偈以结:“儿时旧山麓,密密生洋槐。暖阳四月照,琼花缀缀开。我今居闹市,满坡为谁白?天时向不语,岁岁未耽怀。”
念及槐树关的街集,情难自持。那些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像一把被时间锈钝的锯子,在我的心上不停地锯。正如贾平凹先生《暂座》里:“岁月不堪数,故人不如初。不过是在这人间暂坐,却要历经万千沧桑。”
人生如寄,缅怀在槐树关街集渡过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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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楚文涛,在报刊和网络媒体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西安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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