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加州的早晚都带点雾气,有点寒凉。说到这几年在美国的日子,印象最深的,除了那些难度高到足以磨灭我对物理热情的课题研究之外,就是星巴克的咖啡了。这些后来国人开玩笑说是外国人的板蓝根的东西,原本的我并不了解。可在星巴克做了那么久的兼职,我现在却真的能头头是道地把各种咖啡的差别给解释清楚。
听说加州的水果特别甜,但是我真的不觉得。毕竟在这里,进食好像不是一种享受,只是一种任务,一种补充机能支撑我继续熬下去的任务。
好在,美国的学生兼职工资挺高,除了应付学费生活费,只要我省点,每两三个月还能给家里寄点钱,毕竟我妈的病费用是绵绵无绝期的。
其实起初刚听到我妈生病的时候,我没反应过来。当我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时,我就知道清华是去不了了,北京……也是去不了了。留在哈尔滨,放弃清华,家里亲戚都夸我懂事。可是我又不是傻子,懂事的背后难道不就是可怜吗。他们说,余淮长大了,真懂事。潜台词不就是,这家子人真倒霉。
对于清华,我也不是就那么放不下。我那时放不下的,应该是北京才对。
当年年少轻狂,几乎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要考清华。第一年失败的时候,只感觉世界都塌了。感觉自己没有脸面去面对任何人,感觉全世界都在嘲笑我同情我。渐渐地,这就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当梦寐以求的清华变成我重新面对世界的唯一途径的时候,我对清华的感情多少也变了味。考上了,很重要。去不去,却另当别论了,当家里人都觉得我放弃清华就如同放弃梦想而痛苦的时候,我内心深处却清清冷冷地知道,放弃清华的痛苦远远比不上放弃北京。
我煎熬着,一个人在房间里躺着,用力地咬着被角。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回不到过去了。
无论是过去的自己,还是过去的什么人。比如说,耿耿。
清华这座通往过去的桥梁在我面前生生崩塌,而按下爆破键的人,是我自己。
呵,多讽刺。
那几年,是赶着过的。急到根本没时间去痛苦,也没时间去怨天尤人。永远都有那么一大摊事砸在我头上,我哪里有精力去伤春悲秋。
唯一一次难以自处,可能就是大一那年,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去北京那次吧。
我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来想好一番说辞,面对耿耿时的一番说辞。可是却没有机会说出口,我在耿耿大学宿舍楼下等着,踩碎了无数干枯的落叶,最后看见耿耿和一个男生拉着手滑旱冰。看起来,没有了我,耿耿过得似乎也不错。
那一秒,我就觉得,我还是高估自己了,也许自己在别人的人生里,也没那么重要。
回程路上,感觉自己好像重新落了一次榜,我又他妈一败涂地了。而且这一次,我连复读的机会都没有。
到了美国之后,我和小姑姑林杨一块合租。
有一回闲聊,林杨问我:“余淮,当年放弃清华,难受吧。”
那一刻在我眼前闪现的,居然是耿耿和那个男生拉着手的画面。
已经过去四年,可记忆犹新。
但是说实话,那一幕,除了让我难堪绝望,又何尝不是让我感觉如释重负的一幕。
耿耿并没有因为我过得苦痛不堪,我那些愧疚感自然也就少了几分。
这四年,每晚入睡前,我都试图用最极端的话来说服自己放弃耿耿。最后,我似乎真的做到了铁定了心不再去找回她。家庭的负担太沉重,没有必要拖累她。高中三年,我们俩留给彼此的记忆太美好了,何必因为我的原因,让这些美好也都跟着我在现实面前低头。我不想,我也不舍得。
来了美国的第二年,我逼迫自己尝试着在忙碌的生活里抽出一点时间和别的女生相处,我约过一个华裔女孩去三藩市中心的电影广场,女孩如约而至,可是我在等待的时候,期待的却是另外的一张脸。整个过程,如同演戏,心不在焉。
女孩自然有感觉,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打那以后,我就放弃了感情生活这一块了。既然没办法放下,就算了吧,就一直耿耿于怀着呗。
说起来也好笑,我真的想好了打一辈子光棍也无所谓,当一个科学怪老头,反正在美国,因为搞学术孤独终老的人也不少。
小姑姑和林杨似乎知道我的心思,他们俩从来没有劝过我去找个女孩重新开始。他们俩都是聪明人,不会做那种打着为人好的旗号实则强人所难的事。
这一点,现在想想也挺感激的。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我会重新遇见耿耿。
硕士论文写完之后的一个月,我刚从答辩场里走出来,就接到了家里来的电话。
果然,上天是没那么容易就放过一个懂事的人的。只要懂事这件事开了个头,上帝就会像开了挂似的让你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因为你懂事,所以你别无选择。
这一次我的心情倒也平静,这么久了,再大的悲伤与不忿也被生活磨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来的惊讶。左不过是几分忧虑罢了。
和学校沟通了一下,通知了小姑姑,我收拾了东西就回国。
飞机在香港转机飞北京,再从北京飞回哈尔滨。
怎么说呢,一心清冷。
可是上天的玩笑还在继续,我居然在医院重遇了耿耿。
耿耿于怀的那个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