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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姜彤经历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狼狈清晨。
她彻夜未眠，早起赶公交时，稍不留神，鞋跟在小石子上磕绊了下，导致她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栽倒，重重跌坐在柏油路面上。
对面的公交车恰好到站，还未等她从地上爬起，便无情地绝尘而去，只留下张扬的尾气在晨光中叫嚣。
人在失意的时候总感觉全世界都在跟自己过不去。
姜彤丧气地蜷缩起双腿，将脸埋进膝盖，她挺想哭，但是想到自己先前画了个淡妆来掩盖憔悴的面色，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用拇指掖了掖眼角，抹去那一点湿意。
“姜医生？”
入眼是一双黑色马丁靴，姜彤未察觉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高大的身影。
她仰起头，那张长相周正的脸上流露着关切，唇角却有一个微翘的弧度，“地上这么凉，你……没事吧？”
姜彤迅速起身，理了理略微凌乱的长发，已然恢复了平静，“我没事。”
说着她便挺直腰板向前走去，方才崴到了脚踝，姿势有些别扭。
周驰视线凝着那个背影，抿唇片刻后再度开口：“姜医生是要去医院吗？要不要载你一程？”
姜彤回头，对方神色中那点隐隐的戏谑已然不见，她赶时间，外加脚踝作痛，也不扭捏，问道：“顺路吗？”
“顺路。”周驰无比真诚地点了点头，车子停在不远处，他为姜彤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淡淡的车用香水味，抑或是车载广播的柔缓音乐，让姜彤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昨晚和邵忆辰的对峙让她精疲力尽，稍一松懈，困意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在感情上有些迟钝，对于邵忆辰最近一段时间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水味并未多心，直到昨天她下班略早，跑去外科病区等邵忆辰一起回家。
办公室只有两个人，邵忆辰和一个实习生模样的女孩并肩站着，脑袋凑在一块对着一份病历讨论。
邵忆辰语气温和，耐心十足，女孩不时抬眼看向邵忆辰，眼里闪着煜煜的光，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姜彤最近极为熟悉的独特香味，像牛奶混合着绿茶的气味。
那一瞬间，姜彤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邵忆辰最近看起来心情很好，又时常心不在焉，对着手机会莫名发笑，偶尔接个电话也会特意跑到阳台……
里边那俩人同时抬头，发现怔在门口的姜彤，女孩迅速收敛眼中的盈盈笑意，无措地看了眼邵忆辰，而邵忆辰眼里那一瞬间的惊惶，很难说不是因为心虚。
姜彤深吸了一口气，率先离去，她不会当场发作，那样太难看了。
邵忆辰已顾不得其他，追上前去。
一路上他忙着解释，无非就是作为带教老师，为学生答疑解惑理所当然。
手机铃声响起，邵忆辰掏出手机，来电显示一个“晴”字，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划向挂断键。
姜彤看着那个过于暧昧的备注名，勉强扯了扯嘴角：“怎么不接电话？”
与其说是迟钝，不如说姜彤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她和邵忆辰之间。
他们在医学院读本科时相恋，经历过研究生时期三年的异地恋，不能说没有过考验，可仍旧走到了一块。
毕业后她跟着邵忆辰来到他的城市，在同一家医院就职，看起来顺利又圆满，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结婚、生子，一起生活下去。
可偏偏就发生了这样一个“意外”。
邵忆辰没想过会这样，他按了按眉心，耐着性子解释：“其实晴雪是我以前的邻居，后来她家搬到另外一个城市，现在她一个人到这边实习，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多照顾她一些？”
“晴雪”这个名字，姜彤不是第一次听说。
前阵子她在厨房，隐约听见邵母对邵忆辰唠叨：“晴雪是个好孩子，那时候你俩看起来也很合得来，她为了你读医学院，还为了你回来实习，可惜啊……”
姜彤端着菜走出厨房，邵母的话堪堪刹住，只感叹了句：“要是她家当初没有搬走就好了。”
现在姜彤内心了然，也难怪邵忆辰的母亲一直对她亲近不起来，甚至百般挑剔，原来是已经有了中意的儿媳人选。
她这个横插一脚的人，确实是应该不受待见。
“挺好的，青梅竹马，难得也能让*满意。”姜彤点了点头，“那我们之间，就这样了。”
有些话说起来轻描淡写，但绝不是赌气，姜彤想，就算他们一起走下去，那个叫晴雪的女孩、邵忆辰曾心有过旁骛这件事，也会像根鱼刺般哽在喉间，不时作痛。
和男友好事将近，在他办公室撞见一幕，却让我结束七年恋情
她只是不想为难自己。
姜彤不记得邵忆辰后来又说了什么，她睡进客房，一整晚转辗难眠。
她的眼前掠过很多影像，从当年邵忆辰为了接近她而混进她的教室旁听，被教授点名回答问题时那不知所措的模样，到后来异地的那三年发生的琐碎小事，记忆无比分明却又混乱。
曾经的回忆有多美好，被对比着的现实就有多惨烈。
最后脑中的画面定格在邵忆辰和那女孩挨在一块，看向她时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惶，姜彤的心脏像被狠狠扎了一下。
她迷瞪地睁开双目，神识归位后才意识到已经是新的一天，并且自己是在车上睡着了。
姜彤略微转动僵硬的脖颈，便对上一双深邃凌厉的眼睛，眸光却很柔软，正专注地凝视着她。
周驰没想到姜彤会突然醒来，他迅速转过脸目视前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到了。”
他方才见姜彤睡得正香，一时不忍心将人叫醒，却也没能移开自己的视线，看着她舒展的睡颜，时而又眉目紧蹙，似乎不是很安稳。
周驰决定再等十分钟再将人叫醒，没想到她自己醒了。
“不好意思啊。”姜彤哑着声音道歉，又道了声谢，便要推门下车。
“唉，等等。”周驰将人叫住，从纸盒里抽了张湿巾递过去，在姜彤困惑的目光下指了指自己眼睛的位置。
姜彤会意，拉下汽车上方的防眩镜，将晕染开的眼线一点一点揩掉。
她对着镜子，下意识地微张着唇，动作轻柔又专注，并未注意到驾驶座上的男人，用同样专注的目光看着她。
看着她柔美的下颌，流畅纤细的脖颈，以及领口露出的一小截锁骨，周驰的喉结可疑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直到人已经走远了，周驰才回过神，他自嘲一般耸了耸肩，掉了个头，车子驶离医院。
周驰奶奶做了个眼部手术，姜彤是她的床位医生，他们因此见过几次。
今天周驰确实是要去看望奶奶，但在这之前先要去一趟局里，他都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说出“顺路”二字。
2
几天之后眼科来了个实习生，正是长相秀气、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孙晴雪。
姜彤对待孙晴雪与别的学生倒是没有不同，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孙晴雪拿捏不准，是对她刻意地无视，还是真的不在意？
下午孙晴雪跟着姜彤出门诊，姜彤正给手头病人做眼底检查，护士汇报说有个需要拆线的小病人，家属因为候诊时间太久有点情绪，正在外面闹呢。
“只要不是急诊患者，都要排队看诊，这是原则。”姜彤只回了这么一句。
等做完检查，姜彤抬头，才发觉方才一直杵在旁边的实习生不见了人影，她没有太在意，想着她或许是上洗手间去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护士再次进门，神色焦急：“姜医生，你赶紧去看看吧！”
治疗室内，孙晴雪被一对夫妻围着，矮胖的男人对着她破口大骂，女人一边安抚怀里啼哭的小孩，一边加入丈夫的骂战。
姜彤迅速搞清楚状况，那小孩眼角磕伤，先前姜彤给缝了三针，刚才孙晴雪给那小孩拆线，不料伤口又渗血，父母便急了。
姜彤用眼神质问孙晴雪为什么擅自处理，孙晴雪在那凌人的目光下瑟缩了下，嗫嚅道：“在外科实习的时候，邵、邵老师已经教过我怎么拆线……”
眼科的缝合比外科更加精细，拆线也有技巧，姜彤没想过这个实习生会自作聪明，又擅作主张独自处理。
毕竟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姜彤安抚两位家属的情绪，并且迅速处置好伤口，对方看起来终于满意了。
“还是姜医生技术好！”男人夸赞姜彤的同时又不忘数落另一位，对着孙晴雪恶言相向：“就你这样也好意思当医生，你这是救人呢还是害人？！”
羞愧，委屈和愤懑如潮水般涌来，又化成汩汩泪水涌出眼眶，孙晴雪低着头，像是接受审判的罪人。
姜彤没想为她开脱，做错了事情，接受一点教训也好。
邵忆辰闻讯赶来，进门见到的就是孙晴雪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他皱了皱眉，上前关切询问：“怎么了这是？”
孙晴雪见终于有人关心，委屈便占了上乘，她将脑袋抵在邵忆辰肩头，哭得抽抽噎噎：“我是看姜老师太忙了，我想给她分担一下，可是，可是我搞砸了……”
邵忆辰眉心拧得更深，冲动之下也忘了了解事件原委，对姜彤发出质问：“你作为带教老师，也不看着点吗？”
猛然遭受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质疑，姜彤一时有些懵怔。
邵忆辰近日心情欠佳，姜彤无视他的求和，自那晚之后宁愿住在休息室也不肯回去。
“就算你误会我和晴雪，你不喜欢她，不情愿带她教她，提出来让她换个老师就是，何必这样为难人？！”
邵忆辰难免掺杂了私人情绪，孙晴雪只顾“呜呜”哭泣，并没有半点还原事情真相的意思。
姜彤只觉脑袋嗡鸣，外加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胸口感到一阵憋闷刺痛。
到底是谁为难谁？！
她看着站在对面的邵忆辰，他正怜香惜玉地哄着孙晴雪，自己倒成了公私不分、伺机报复的前任。
彻底失望的感觉大抵就像现在这样，姜彤甚至有点想笑，笑自己在邵忆辰心中原来是这么个形象，也笑他们这些年的感情不过如此。
可笑容还没在脸上成形，她就突然被人推搡了一把。
“你怎么可以让一个实习生帮我儿子拆线，孩子那么小，出了问题你负责啊？”
他们先前都忽略了还有病人家属在场，那个矮胖的男人似乎从邵忆辰的话里听出点什么，又将矛头指向姜彤。
姜彤一时不防，向后踉跄，然而她没有预想中那样跌倒，而是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中。
“小心！”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肩膀被人稳稳扶住，姜彤转身，便望见那双深邃眼眸，那人眉头轻拧，正担忧地、关切地看着她。
周驰这天过来给刚出院的奶奶拿药，恰好撞见方才的闹剧，大概可以猜到是怎么回事。
他上前几步，这个举动恰好将姜彤护在他身后。
视线被遮挡了大半，姜彤看到邵忆辰也紧张地看着这边，似乎想过来，但是抵在他肩上的孙晴雪令他脱身不得。
周驰不知对矮胖男人说了些什么，对方觑他身形高大，气势减弱，最终讪讪离去。
事件平息之后，姜彤立马回了诊室，还有几个病人等着她看诊。
邵忆辰从她转身时那个淡漠的眼神中，突然领会到她先前那句“我们之间就这样了”究竟意味着什么。
喜欢上一个人或许要感情的长期培养，但对一个人彻底地失望，仅仅只在一瞬间。
邵忆辰有些无措地僵在原地，他看见方才挡在姜彤身前的那个男人，回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3
周驰取完药回头，又在诊室外站了会。
姜彤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不同，气质清冷，态度却温和平静，声线一如既往的低沉清冽、略带沙哑，说出的话条理清晰，让人觉得舒服。
就跟她初次见到她时一样。
周驰觉得神奇，原来人的情绪还可以自如切换，就跟换频道似的。
他想起那个早上，明明坐在大马路上一副崩溃模样，可下一秒，她又能平静地说自己“没事”，即便崴了脚还要挺直腰板，一副真“没事”的样子。
周驰突然好奇，这副表象下面有多少被掩藏的情绪？
他等到诊室只剩下姜彤一人，看着她以手撑额，有些呆滞地将视线定格在某处，内心生出一股莫名的滞涩感。
姜彤接了个电话，中介打来的，她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看房，一直没找到满意的住处。
诊室外的周驰压了压情绪，迈开长腿几步上前，微翘起嘴角：“姜医生是要租房吗？我想我那里有套适合的。”
……
周驰要出租的那套两居室，不止交通便利，看起来也像新装修过的，浅灰色调，简洁明了，姜彤相当满意，便当机立断定了下来。
大多数的东西还在邵忆辰那，姜彤决定去一次，周驰提出陪她一起去，姜彤想了想确实需要一辆车，便同意了。
姜彤独自上的楼，她十分自然地摁开了房门密码锁，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草率了，既然分了手，这里便不再是她家，进门先得敲门。
邵忆辰还有邵母、孙晴雪三个人正围着桌子吃火锅，方才不知道在谈论什么话题，除了邵忆辰看起来兴致缺缺，另外两个女人的笑容在看见姜彤的那一瞬间凝固。
“姜彤，你终于肯回来了？”邵忆辰起身，绕到姜彤身边，拉着她的手腕，带了点殷切的讨好。
邵母将筷子往桌上一搁，双手环胸，连表面的客套都懒得维持。
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姜彤抽出自己的手，冷声道：“我只是来收拾东西的。”
随即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两个行李箱，带走这里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以这种方式做了个彻底的了断。
周驰在车里等了一刻钟的时间，设想了楼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节，越想越焦躁。
他没什么烟瘾，此刻却难耐地想要下车抽一支烟，然而烟还没点着，便看见拖着两个箱子跌跌撞撞走出楼道的姜彤，身侧跟着一个人。
“姜彤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我已经说了是我妈自己非要带着晴雪过来，我真不知道今天你会来！”
姜彤只顾埋头往前，邵忆辰就差指着天发誓：“我知道你不喜欢晴雪，我现在知道错了，我改还不行吗？我一定，一定会跟她保持距离！”
眼看俩人越走越近，周驰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识相点坐进车里回避一下，不过转念一想，凭什么他要躲起来？是见不得人还是怎样？
于是周驰大摇大摆几步走到姜彤身边，从她手里接过两个大箱子，温声道：“我来。”
姜彤顺从地将箱子递到周驰手里，看着他将它们放进后备箱。
邵忆辰怔怔地看着两人间自然的往来，突然想起他先前见过这个男人，想起他看向他时那个让人不适的眼神，脸色变得有点难看，转头问姜彤：“他是谁？”
“这不关你的事，”姜彤懒得解释，率先上了车，又摇下车窗告诉邵忆辰：“其实刚才你用不着跟我解释，没必要。”
况且重点搞错了，姜彤想，但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周驰盖上后车盖，拍了拍手上的灰，上车前对邵忆辰自我介绍：“我是她朋友，周驰。”
说着便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后视镜中的那个身影定在原地，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点。
“走吧，回家。”周驰偏头对副驾驶座上的人道。
“回家”两个字让姜彤心里生出别样的感触。
毕业之后邵忆辰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跟我回去，我们会有一个家！”
她分不清自己当时是感动多一点还是震撼多一点，对于一个自小生活在破碎家庭的人来说，“家”这个字眼极具诱惑力。
姜彤自小父母离异，母亲带着她单亲生活了几年，后来又改嫁，新家庭还有个争强好胜的妹妹，母亲为了讨好新任丈夫，也为了息事宁人，让姜彤处处忍让。
姜彤受过不少委屈，那个家对她来说没有温度可言，她在成年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搬了出去。
邵忆辰是个体贴的男朋友，带给她不少关怀，让她感受到温暖，可那些温度在跟着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后逐渐流失。
姜彤大部分精力都在工作上，生活过得有些粗糙，邵忆辰的母亲不接受她，时不时到他们的住处“巡查”，总能挑出一些毛病，不是衣物折叠不平整，就是碗筷没有归置好。
姜彤不明白为什么一些小细节也需要那般上纲上线，邵忆辰总是一副和稀泥的态度，劝慰她不要跟长辈一般见识。
可邵母终究触碰到了姜彤的底线，起因是她擅自将姜彤收养的一只流浪猫扔了，姜彤为此终于跟她吵了一架。
“吵架”只是邵母单方面的说辞，姜彤只是跟她讲道理，因为伤心又气极，语气确实稍重了些。
姜彤没想到她会向儿子添油加醋地告状。邵忆辰一副不耐的样子，对她说：“你能不能跟我妈好好处？！就算是为了我，她年纪大了不能受刺激，你多让让她！”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及那只猫，也没有问过她的心情。
姜彤没有争辩，又去楼下花园找了一圈，可那只流浪猫还是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她坐在花坛边，把脸埋进手心，黯淡的月色让她看不清前路，某一瞬间觉得自己也像被丢弃了。
或许失望是一点点累加的，没有孙晴雪，他们之间早晚也会出问题。
她在日渐冷淡的关系中逃避这一天的到来，在邵忆辰将先前对她的那份体贴分享给别人之后，一切画上了句号。
姜彤看着窗外茫茫的夜色，想起那只被丢弃的流浪猫，不知道它现在怎样了，有没有找到另外一个家？
在到达住处，推门下车的那一瞬，周驰瞥见她眼中晶亮的水光，就像冰封的湖面出现一道破口，让人得以窥见内里涌动的水流。
4
姜彤花了一个休息日收拾屋子，晚上她正拿起手机点外卖，房门被敲响。
周驰穿着牛仔外套，斜斜倚靠在门框上，一手挠了挠眉心，略有些尴尬地征询她的意见：“我想请你去家里吃个饭，现在方便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姜彤随手拿了件外套便跟着出了门，这些天颇受周驰的关照，她想着应该自己请他吃饭，没想到对方先发出邀请。
意想不到的是，周驰家就在对面，打开门的那一刻，姜彤终于理解周驰的尴尬从何而来。
家里另外还有三个人，周驰的父母还有他的奶奶，他们在门口站成一列，以一种热情洋溢又充满慈爱的笑容迎接俩人，确切地说是迎接姜彤，因为他们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姜彤一时被这样的阵仗吓到，僵硬地摆了摆手，干巴巴又不失礼貌地打招呼：“嗨，叔叔阿姨奶奶好。”
周驰无力扶额，冲自己家人道：“啧，我说你们差不多得了。”
周父周母这才不满地剜了眼儿子，去厨房忙继续忙活。
他们之前见过这个姜医生，她的专业水准和温和的态度，给老夫妻俩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对于儿子这么快就把人骗回家这件事，两口子觉得匪夷所思。
老太太拉着姜彤在沙发上落座，脸上的褶皱因为笑容加深了几道，她越看越觉得欢喜，非但不肯撒手，还拉着她聊家常。
周驰见状，递给姜彤一个颇为无奈的眼神。
姜彤冲他安抚地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老太太问什么她都耐心回应，又犯职业病地给她检查眼睛恢复情况。
脚上突然传来柔软的触感，姜彤低头，见一胖乎乎的竹节猫正蹭着她，弓起背打了个慵懒的呵欠。
姜彤忍不住将它抱起，放在腿上一下一下撸它光亮的毛发。
“这猫啊，还是阿驰捡来的，当时才这么一点点大，”老太太双手比了个距离，“阿驰带它驱虫、打针，喂他吃猫粮，一只流浪猫搞得忒娇贵，才半年就这么胖了，一点都不怵陌生人！”
姜彤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只被遗弃的猫，有几分怅然的同时，将感情转移到这只猫身上，眼神不自觉的温柔。
老太太不由感慨：“你跟阿驰会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还干着警察这样一份职业，心思可柔软细腻着呢，自小就有爱心！”
姜彤注意力全在猫身上，也没听出其中的不对味，老太太继续道：“之前他爸妈催他成家，被催得烦了说要搬出去住，结果买了对面那套房，我看他是为了方便回家蹭饭！”
姜彤笑了笑，老太太接下去的话终于让她觉察出不对劲：“没想到房子刚装修好就带人回来了，这还是阿驰第一次带姑娘回家……”
姜彤：“……”
她求助一般看向在旁边倒水的周驰，觉得奶奶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周驰不知是第几次解释：“奶奶，说了房子是租出去的，什么带不带人回来，你们想多了！”
“我们想多了，还是你不争气，让我们想疯了都！”老太太也不甘示弱，回怼道：“我看你赶紧争气一点！”
说着还冲姜彤使了个眼色，姜彤被逗乐，也不在意那一点误会。
倒是周驰，脸色可疑地发红。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饭桌上都是家长里短的日常，话题中心自然是姜彤，周母问她口味偏好，周父问她工作上的事情……
周驰端着饭碗，眼神几乎黏在姜彤身上，生怕她被自己家人唐突了，好在姜彤始终嘴角带笑，看起来乐在其中。
饭后周驰送她出门，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俩人面对面站着，楼道僻静，春夜的风在两人之间穿梭，和煦而温柔。
“我家里人可能有些误会，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会再跟他们解释清楚。”周驰双手插进裤兜，沉声解释。
“没关系的，我今晚很开心，真的。”光线幽暗，姜彤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真诚而明朗。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浓浓的烟火气息，那种被珍视、被关怀的感觉，就像寒风中行走的人陡然进入温室，暖到鼻尖泛酸。
“那么晚安了，做个好梦。”
周驰在姜彤进屋后回转身，嘴角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5
日子过得缓慢而有规律，新的环境完全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适应。
姜彤有夜跑的习惯，在几次恰巧碰见周驰之后，两个人默契地选择了同一条路线，后来干脆相约同时出门。
两个人跑可比一个人有意思多了，可以跑到平时不会去的僻静处，远离繁华，中途聊一会儿天，或者无声地并肩同行。
偶尔工作日轮休，姜彤便去对门陪一个人在家的老太太说说话，顺便看看那只猫。
偶尔，也会去周家蹭一顿饭。
那种独自在外的孤独和沮丧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被冲散，外加换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姜彤甚至很少想起她刚失恋这件事。
邵忆辰时常打电话、发信息给她，姜彤选择无视，他便在姜彤回家的路上堵住她，猩红着眼眶道：“你说分手就分手？我还没答应呢！”
姜彤几乎要被邵忆辰这副孩子气的模样气笑，她想不通，明明在那段感情中心有旁骛的人是他，为什么纠缠于过去不肯放手的人也是他？
孙晴雪却像有意避着她，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原因，在那次事件后真的换了个带教的老师。直到半个月后某个早上，两人在更衣室十分凑巧地碰上。
孙晴雪主动开口，期期艾艾道：“姜老师，你真的有新男朋友了吗？”
姜彤背对着她拉下衣服下摆，遮住纤细紧实的腰线，闻言略带困惑地转身。
孙晴雪揉捏着衣角继续道：“前几天忆辰哥跟着你，在你的新住处，看见一个男人搂着你进了楼道，忆辰哥他真的很难过……”
她双手环胸，以一种审视的姿态看着孙晴雪，对方微低着头，眼睛还有些肿，姜彤比她高了半个头，可以望见她领口处若隐若现的暧昧红痕，几乎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在试探我还会不会和邵忆辰重归于好是吗？”姜彤不喜欢拐弯抹角，她直接告诉孙晴雪：“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姜彤说完便挺直腰板往门口走去，顺便提醒：“工作时间，不要浪费精力在一些无用的事情上。”
随着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响起，孙晴雪咬着下唇，眼里渐渐泛起水雾。
……
姜彤把请周驰吃饭这件事付诸实践已经是隔了一段时间之后。
他们选择了一个当地十分有名的烧烤店，晚餐时间，生意好到座无虚席。
姜彤口味清淡，偏偏这家店所有的东西口感都微辣，她强撑着吃了几口，还是忍不住呛咳起来。
周驰看着她咳到发红的脸色，一边帮她顺背，一边认真地提议：“不行我们换一家吧？”
姜彤摆手，想说没事的，抬头的一刻却怔了怔。
前面那一桌上，孙晴雪手里正举着一根烤串，试图递到邵忆辰嘴边，邵忆辰皱着眉避开了。
他不喜欢不健康的食物，姜彤想，这一点倒是不会因谁而改变。
“需要过去打个招呼吗？”周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随即转回目光，看着姜彤，在意她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
邵忆辰也发现了他们，率先站起身绕过桌子，径直向他们走来。
“分手之后就迫不及待奔向新欢了？”邵忆辰看着姜彤，不无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周驰“唰”地起身，眉心微凛，警告地看着邵忆辰，“你说话最好注意点！”
“你敢说你对她就没有一点意思？”邵忆辰反击道。
这回换周驰无话可说。
孙晴雪扯了扯邵忆辰的衣袖，邵忆辰略微烦躁地皱了皱眉，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明明一开始他和孙晴雪之间并没有什么。
孙晴雪看他时眼里总带着倾慕和崇拜，姜彤从未用那种眼神看过他，邵忆辰觉得新鲜，也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和虚荣，他觉得受用的同时，也默认了孙晴雪带着暧昧的靠近。
那段时间姜彤和他母亲的关系僵化，他夹在中间感觉疲惫，孙晴雪也成了他暂时逃避的慰藉。
姜彤终究还是发现了端倪，在她说出分手的那一刻，邵忆辰终于认识到自己一直游走在危险的禁忌地带。
他无措地想要挽留，那么些年的感情不是说放就能放的，况且相比孙晴雪的温顺粘人，他本就更欣赏姜彤的独立坚韧。
他想，姜彤也是一样的，他们有那么多年的感情基础，只要自己不放手，总会换来她回头的一天。
可是他一次次看见姜彤身边有那个男人。邵忆辰渐渐意识到他再也挽不回这段感情，他不小心放弃的，也是别人觊觎的对象。
那晚他喝了酒，和孙晴雪在一起之后，他知道一切就真的回不去了。
后知后觉，邵忆辰心头无比压抑和悔恨，再面对孙晴雪，心底总会生出一丝不耐。
“姜彤，你从来没有真的在意我吧？当年为了自己那点追求，毫不犹豫地放弃跟我留在同一所学校，后来你也不肯为了我迁就我妈……”
再到后来，因为他在感情上开了一点小差，就要将他彻底从自己生活中驱逐出去，邵忆辰不甘地控诉，眼眶隐隐泛红。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姜彤面前露出这样的情态，可恶的是，对方却能维持平静，冷眼看他失态。
邵忆辰和孙晴雪离开之后，姜彤没再碰那些食物，只拿起了原来放在一旁的啤酒。
周驰默默陪着她，看着她一杯一杯企图把自己灌晕，他的眼底幽深，像是郁积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情感。
等到离开的时候，姜彤走路都已经摇摇晃晃，周驰俯下身，将她背起。
不觉已经入夏，日头漫长，夕阳将大地染成缠绵的绯色，颈侧传来灼热的呼吸，还有几点温柔湿润的触感。
“我只是不想再为难自己……”或许是酒意上头，姜彤语速较平时缓慢，却也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她从原先的家庭，说到遇见邵忆辰之后的种种，到后来自己遵循梦想去上最好的眼科医学院，她以为会获得邵忆辰的理解和支持，却不知他为此心存芥蒂，再到后来自己与邵母的矛盾……
那些姜彤从未对人提及的过往，现在一并和盘托出。
周驰终于窥见她隐藏得很好的心酸和委屈，内心那股滞涩感愈发明显，他无比珍重地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目视着前方，“那咱们以后就不为难了。”
6
即便姜彤提了分手，她也没有对过去全盘否定，可今天邵忆辰的一番话，将过去种种全部抹*，曾经投入过的感情，也变得毫无意义。
周驰把姜彤放在沙发上，转身去拿热毛巾，姜彤却勾着他的脖子不放手，生怕他就这么走了。
一直以来的强硬外壳被打破，胃里难受地翻涌，内心却像被掏空了一般，她急需一个坚实可靠的、温热的怀抱来填满这种空虚，抚慰她难得暴露的脆弱。
头顶的灯光让人愈加眩晕，她怔怔地看着俯在上方的周驰，视线描摹他的五官，从眉峰到鼻梁，再到嘴唇下巴，弧度相当英挺，那双深邃眸中透出的柔意，中和了整个轮廓的冷硬感。
姜彤感觉自己从未这么清楚地看清眼前这人，甚至清晰地看到他眉骨上方那道浅浅的疤，她伸出拇指，一遍遍摩挲那种略微凹凸的质感。
那双水光氤氲的眼睛像是带着魔力的漩涡，吸引着人向下沉沦，周驰喉结滚了滚，再难自抑地贴上那两片温热的唇，迎接他的，是姜彤无比热情的回应。
两颗心脏在胸腔中鼓噪着，疯狂得像是要撞击到灵魂深处，达到同样的跳动频率。
……
姜彤第二天醒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头痛欲裂，甚至昨晚的记忆都清晰无比。
周驰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他埋首在她的颈窝缓了许久，有些自嘲，又像是自语：“你明明还在为上一段感情伤心，我怎么能趁这个时候……”
“算了，”他说，“我想要的，是你的全部。”
再抬头的时候，眼底已然恢复清明，他在姜彤额上烙下一个轻吻，便抽身离去。
姜彤再怎么迟钝，也再不能无视周驰的感情。
这半年的时间，周驰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姜彤已经习惯他的陪伴，他和他的家人用最平常的温情，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熨帖。
姜彤没有深入去想这种习惯意味着什么，她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去开始下一段感情。
如果只是因为想要填补失恋的情感缺失而贸然开始下一段感情，对周驰并不公平。
再见面的时候，他们默契地对那一晚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相处如从前一般，周驰对她并不过于热情，也不会刻意保持距离，维持着一个让人觉得安全舒适的空间。
这种平衡的打破，是在周驰被局里派出差的那三个月。周驰离开后，姜彤感觉到生活突然变得空荡荡。
因为身边少了一个人，她甚至不再夜跑。
老太太和周母仍旧时常邀请姜彤去家里吃饭，面对着充斥着另一个人生活气息的地方，姜彤心里那份思念被不知自地放大。
每次谈及周驰，姜彤有种错觉，自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他们在一起等着一个人回来。
不得不承认，周驰已经成为她生活中存在感强烈的一部分，强烈到不可或缺。
每次她想拿起手机想跟周驰说点什么，偏又想起周驰不允许跟外界联系，心底便又生出几分怅然。
姜彤听说邵忆辰发生了一起医疗事故，虽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但他还是被处分，暂时被调去下面的医院。
孙晴雪找过她，告诉她自己已经和邵忆辰分手，结束实习后她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忆辰哥喜欢的还是你。”孙晴雪最终不得不如此承认。
可惜这些都已无法再触动姜彤的神经。
7
入秋之后，空气平添几分萧索，唯一值得期待的，是那个即将到来的归期。
再次见面的场景却出乎姜彤的预料，她那晚上正在急诊科值夜班，周驰是被几个高个子男人搀扶着送过来的。
他一手捂着左侧的眼睛，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一个男人向姜彤解释，他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了伤。
姜彤冲他点了点头，开始处理伤口。
左侧眼角被豁开了一个口子，要是距离再有那么几毫米的偏差，后果不堪设想。
从消毒到缝合，姜彤始终抿着唇一言不发，却又一如既往的专业而冷静，其他几个人甚至没有察觉她和周驰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只有周驰感觉到她的手冰冷得像是没有温度，虽然极力在控制，手指还是微微发颤。
他另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姜彤冷淡的表情，已然忘记了肉体的疼痛。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姜彤的时候。
一年前他训练时眉骨上方磕破了一道口子，缝合的时候他冷汗涔涔，却紧咬着牙关不吭一声。
那个帮他处理伤口的女医生便用低沉清冽的嗓音安抚他：“不舒服可以告诉我的，喊出来也没事。”
等他擦拭干净眼周模糊的血迹，看清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那一刻，心底就像极黑的夜空中骤然升起一簇火光，照亮了周遭所有的暗淡。
周驰许久之后才意识到，那种感觉，大概就是被那张清淡干净的面孔给惊艳了——真是没有逻辑可循的一见钟情。
几天之后，他特意找姜医生拆线，无意间看见她和另外一个男医生走在一起，两人看起来是恋人关系。
周驰试图揣测自己内心那种怅然的感觉，大概就是遗憾，但也只能是遗憾。
后来因为奶奶的关系，他与姜彤再次有了交集，但也只抱着远远欣赏的态度，不敢越雷池半步。
直到那天早上，再到后来遇见的种种，周驰知道，自己已经深陷，无法脱身。
现下周驰紧紧盯着面前这个人，她过于冷淡的表情让他心里没来由的发慌，他没有思考太多，唯一的念头是，他不想再遗憾了。
“姜彤，我想我等不了太久了，我想和你在一起！”周驰哑着声音开口，“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并且我的家人也喜欢你，你不要有任何顾虑，我们会成为真正的家人。”
“最重要的是，我很专情，并且长情，姜彤，我其实……喜欢你，比你知道的还要久。”
周驰一鼓作气说完，其他几个男人面面相觑，这什么情况？该不会是被一脚踢坏了脑子，逮着谁就开始表白了？
然而接下去更加出乎他们的意料，那个女医生，淡定地处理好伤口，给周驰贴上纱布，摘下手套，然后把门一关，将他们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姜彤转身几步上前，捧起那张脸，在周驰错愕的目光下，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唇齿间的辗转缠绵，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所学的专业，要是你的眼睛出了问题，我一定想尽办法把它治好。”
姜彤只说了一部分，当时她脑海中甚至浮现出周驰左眼真看不见了，她站在他左边，挽着他一起走路的画面。
那一刻，她终于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是那样坚定，她想，无论如何也要和这个人一起走下去。
两个人额头相抵，周驰笑了笑，“那我真是幸运，从一开始遇见的就是姜医生。”（原标题：《沉舟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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