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不仅是一部哲学巨著,也是一部修身宝典。道家修身与儒家修身有相交之处,但二者侧重点不同。道家重在修心,追求澄心制欲,最后达到明心见性,通过改变人的意识以达到改变其人生态度的目的;儒家重行,以行修心,逐渐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事实上,道家修身思想不仅有理论,而且有实践,其养生思想也蕴含着丰富的修身哲学。
《道德经》系春秋时期老子所作,其篇幅较短,仅五千言,然而其中所蕴含的哲学思想和大道事理则绝非三言两语可尽数。《道德经》以“道论”作为其哲学基础,继而引申出本质为“朴”的人性论,敏锐地洞察到个体为名利所累的现实境况,提出要致虚守静、不自矜伐、持守“三宝”,从而最终达到返璞归真的生命本然状态。
致虚守静以养心
致虚守静是《道德经》修养论的基本观念,也是调养自我内心,使之与道合一的主要方法。古之神人,均有通达“自然之理”的体悟,即便处于熙熙攘攘的尘世之中,亦能自然而然地抵制外在功名利禄的引诱,恪守内心的宁静与平和,无有动荡,无所挂碍。在中国传统语境中,往往极为强调对于心性的修养,无论是道家主张的心斋坐忘,还是儒家提倡的修身养性,亦或是佛教鼓吹的静心禅定,都是从“心”上去做功夫,这种思潮在宋明时期达到高峰,心性论自此之后成为中国文化的主要论调。若要追根溯源,养心之说最早见于《道德经》的“致虚极,守静笃”以及“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其十六章曰: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静日复命。复命日常,知常日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此章历来备受老学养生家所推崇,认为其纲领性地提出了道家养生实践的指导思想。然而,从修养身心的角度来讲,其意义则远不止于此。陈鼓应认为, “致虚极,守静笃”形容心境原本是空明宁静的状态,只因私欲蔽染以及外界活动的干涉限制,而使得心灵阻塞不安,所以《道德经》才主张要时刻做“致虚”“守静”的工夫,以恢复心灵的清明。
应该说,“虚”“静”二字,不仅是养心法门,同时也是道家境界所指。芸芸众生,世间万象,如果内心亦纷纷扰扰,则喜怒哀乐变化不定,思虑翻腾劳神动脑,这显然是违背生命自然之性的。因此,《道德经》强调,自我修养首先从“心”出发,恪守“虚”“静”工夫,从容应对世间往复循环的万事万物,从而以兼容并包的宏大胸怀接纳万物,以坦然大公的豁然心态逍遥自处。惟其如此,方能体道而行,终身免于危殆,这是从“养心”出发,最终实现“身心双修,性命双全”的理想状态。值得一提的是,此章之“复命”,后学将其释为复归生命之本真,到宋儒那里,则仅意指回复虚静的本性,这一向度又更加强调对于心性的修养,与《道德经》本义虽小有偏差,但大体思路则殊无二致。
《道德经》以“致虚极,守静笃”来养心炼心,这在庄子和嵇康那里也得到充分体现。庄子所谓“心斋坐忘”也是主张要使心灵处于虚静空明之状态,摒弃外界俗尘之烦杂,赋予个体生命以充分而自由的发展空间。嵇康在其《养生论》中主张“清虚静泰,少私寡欲”,认为要限制自己的*之心,追随自然之理,杜绝外物之引诱,从而达到“恬愉澹泊,涤除嗜欲,内视反听,尸居无心”的境界。这类修养思想与《道德经》“致虚守静”之传统是一脉相传、一以贯之的。
不自矜伐以去名
恬然淡泊,不争守柔是《道德经》所倡导的修身养性之道。这种思想的提出与老子所处之时代背景有莫大关联。彼时,周制衰微,礼崩乐坏,人心涣散,追名逐利,导致社会纷争不断,生民朝不保夕,这对于自我修养及全身保命显然是荼毒甚大的。老子据此而发,告诫人们不要陷入名利之泥沼,难得之货终究只能满足一时之欲,为名利所累反而可能导致身心俱残之恶果。《道德经》第九章曰: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其大意为执持盈满,不如适时停止;显露锋芒,锐势难保长久。金玉满堂,无法守藏;富贵而骄,自取祸患。功业完成,含藏收敛,是合于大道之理的。事实亦莫不如此。贪位慕禄之人,即便一朝得势,往往会因为得寸进尺而一朝丧尽;恃才傲物之人,大多盛气凌人,不得善终者亦不在少数;富贵而骄,通常自取祸患;显赫一时,也难免坠落云端。而这种种,在老子看来,都是“心”被染蔽造成的,心中有名利执念,则容易在生活实践中以某种极端形式表现出来。因此,老子亦强调应从“心”上做功夫,并且首先应对此种情况有所觉解。《道德经》第十二章曰: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声色犬马祸患心智,故而圣人只求温饱,钳制*以修心性。此章一方面言明衣食住行等基本生存需求实乃人之常情,应予以适当满足;另一方面则指出若是穷奢极欲,为名利所累,则难免陷入本末倒置之怪圈。这种情形并没有随着历史演进而消弭,在当代社会同样随处可见,逐一己之私而费尽心力,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危害个体安定和社会和谐。因此,如何正确地处理名利欲求与人生意义之关系,在新时代同样值得重视。
《道德经》第二十二章曰:
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在《道德经》中,修养心性的最终目的无非是指向全身保命,此章所论则具有某种实践性的指导意义。常人总是喜欢追逐事物的显相,功成名就时希望得到张扬,名利双收时喜欢自我夸耀,飞黄腾达时则容易沾沾自喜,殊不知正是这种心态反而引起了无数纷争,最终可能会给自己招致祸患。因此,老子主张“抱一”, “一”就是“道”的法则,自然无为,见素抱朴。这既是一种行为规范,也是一种精神境界。抽象来讲, “一”其实反映了大道之理落实到生命体中的本真状态,而要达到这种状态,首先要做到不为名利所困,内心湛然无迹,并且能够恒久地保持。
持守“三宝”以全身
在老子那里,注重人的现实存在的首要条件是拥有完整无暇的身体。惟其如此,才有诸多其他的可能性。老子生逢乱世,深刻理解到战争及暴力的残酷,对普罗大众遭受的困苦与摧残感同身受,因此,在《道德经》中,老子一再感慨“全身”的重要性。如《道德经》第四十四章曰:“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老子试图呼吁世人珍重生命,不可为名利而奋不顾身。这种“贵生”的思想,在于视生命本身为“目的”,为绝对之“主体”。这在庄子和杨朱那里也得到进一步阐发,前者提出“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后者提出“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可以说,“贵生”思想实乃先秦之一大发明也。那么,在《道德经》中,集中体现“全身”思想的则是第六十七章: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日慈,二日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令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慈”在儒家学说中说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儒家语境中,“慈”更偏向于长辈之德,相较于仁义、忠孝等道德规范,不具有普遍性和至高性。而老子将“慈”视为“三宝”之首,可见“慈”在《道德经》中的核心地位。“慈”的基本含义是“爱”, 《说文解字》曰:慈,爱也。这种“爱”首先是对生命本身的悲悯,时年天下失道,穷兵黩武,连绵不断的战火烽烟造成对生命的漠视,甚至连“牝马”都要作征战之用,可见,生命如草芥,以至于何种地步也。老子提倡“慈”,实质上是要构建一种对天下万物、对黎民百姓慈悲怜爱的根本态度和心理基础。
“俭”在《道德经》中主要是纯朴之义。在老子看来,生命和畅并非在于财货多有,并非是玩弄权术毫无节制,而恰恰是在其反面用功,心灵之虚静自然,精神之高远澄明,生命之返璞归真,才是难能可贵的。因此,《道德经》中的“俭”相较于儒家所说“节俭”,则又多了一层修养论上的涵义。
“不敢为天下先”则更为直观地指出“全身”的路径。居于乱世之中,若处处逞强好胜、争强斗狠,与人相交时尖酸刻薄、锋芒毕露,这样的人注定是难以善终的。故而,老子一再强调“不欲盈”的原则,实际上就隐含着含蓄内敛、知雄守雌的智慧与品格,所谓“不争”“处下”,均有此意义。总之,应慈爱他人,谦卑包容,还有什么比这种修养方法更能保全自身吗?
返璜归真复其本
《道德经》将“道”视为核心范畴而建构其独特的哲学体系, “道”的本性体现为自然而然、无为纯朴,于无声处化生万物,人亦禀道而生。因此,老子也将人之本性视为天然无邪的完满状态,“婴儿”就是其典型表征。故《道德经》第二十八章有言:“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深知雄强,却能抱柔守弱,这是天下万物都应遵循的蹊径,常德便不会有所流失,从而恢复到婴儿的状态。这是老子出于对社会情势的洞察,看到人们往往抢先贪利,纷纭扰攘,故而提出涵容贵柔的理念,也是在呼吁人们要返璞归真复其本性。
老子这一思想对后世修养论影响甚大,孟子亦提出过类似观念:“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具有伟大人格的人通常都能保养其纯真无伪之心,以此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见,在孟子那里,虽然表达方式有所差异,但在核心思想上则殊途同归。明末清初思想家李贽对道学及道学家的虚伪性作出批判,从而提出“童心说”,认为“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童心”即人之内心所本来具有的真实思想意识,尚未受到后天污秽之物的浸染,此说之真义就在于通过批判彼时道学的伪巧而转向强调去伪存真、保持初心的重要性。这与老子之说同样深度相契。
此外,返璞归真还暗含着超越性的意义。道家认为,人的本性与道的真性在最高层次上是彼此相通的,甚至是合二为一的,人心乃道性之载体,道性经由人心得以彰显。然而后天习染毕竟难以避免,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之中,人的各种*和自我意识急速膨胀,致使我们在名利场中越陷越深,同时也离生命本真状态越来越远,这实际上是对人性的损伤和戕害。因此,老子提出返璞归真,复归于朴,就在于强调保持纯真本善之心,在此基础上自作主宰,而不至于随波逐流,丧失自我。
这种回归既是对现实世界的抗争,同时也是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前者是一种被动之举,普通寻常之人久受名利之困,心境如临深渊,长此以往,则期望另一种生活方式,有此种觉解,则又有焕然一新、豁然通畅之感;后者则是古之圣贤通过体悟“为道日损”的真谛,自觉提升自我精神境界,主动选择趋向先天有序和谐的生存状态。用冯友兰的境界论来看,所谓“返璞归真”,无非就是由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向天地境界的攀援,只是在老子那里,天地境界具有某种“先在性”,人之初生便已蕴藏于其中,所以讲“返璞归真”,而不像儒家那样主张通过勤学苦修,最后臻于一新境界也。
反观当今世界,我们面临的生存环境较老子时代更为复杂,受各方欲求引诱更为杂糅,这就更需要对自身有清醒的认识,既要防止堕入迷醉泯灭的窠臼之中,也要警惕走进道德形式主义的陷阱。
除此之外,社会分工日趋精细化、社会合作日趋紧密化,致使个体自我必须全方位融入到社会之中才能满足基本生存需求,这一方面极大增强了人的社会属性,积极为社会服务或认同社会意见;另一方面也容易使个体陷入社会权威的掌控之下而不自知,所带来的结果就是自我意识的丧失或成为他人的傀儡,这就是所谓过度社会化的问题。
因此,为了消除人的异化与自然人性之间的矛盾,《道德经》所提出的“返璞归真”仍有其现代价值。从社会的枷锁之中解放出来,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这是当代健全人格的题中之义,当我们将视域投向中国传统文化与道家思想时,应该是能够得到诸多启发的。老子提出“捐迹反一”“绝伪弃诈”“复归于朴”等主张,呼吁时人回归自然大道,最终塑造健全之人格与超越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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