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向,即为光芒
■解放军报记者 程 雪
从海军昆山舰的锚地向远方望去,一片漆黑。
夜已深,舰长王磊在舱室里继续翻看那本还未读完的《中国哲学简史》。白天工作太忙,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有空给自己充充电。
读书,让王磊变得豁达平静。2008年从大连舰艇学院毕业时,他没想过自己会来到扫雷舰,一干就是十几年。
扫雷,是世界海军公认的三大难题之一。水雷,兼具隐蔽性和破坏性。舰上的扫雷官兵最清楚它的*伤力:它能轻而易举地将千吨战舰炸成两截,也能让上万吨的巨舰瞬间瘫痪。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记者登上扫雷舰昆山舰,和官兵们一起出海参加猎雷训练。
与其他水面舰艇相比,扫雷舰吨位小,条件艰苦,而且格外危险。“当兵不当爆破兵,上舰不上扫雷舰。”辅机兵石闯参加岗前业务集训时,就听说“水兵圈”里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
有哪个水兵不向往“上大舰,闯远洋”呢?直到第一次参与反水雷任务,石闯的个人想法才悄然转变——
“听到水雷爆炸的声音,那种震撼是你想象不到的。”石闯告诉记者,“没上过扫雷舰的人,不会真正体会到扫雷舰存在的意义。”
航海班长张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亲历扫雷舰的“高光时刻”是多么自豪——东海某海域,一艘驱逐舰迎面驶来,立刻向他所在的扫雷舰鸣笛致敬。
那时,他站在驾驶室内的舵盘前,腰杆挺得直直的:“我们扫雷舰也是很有脸面的嘛!”
按照国际海军礼仪,所有海军舰艇,不分舰种和级别,不论吨位大小,在航行中与扫雷舰相遇时,须先鸣笛致敬。
笛声,象征着尊敬。
当排水量上万吨的巨舰向扫雷舰鸣笛致意,那一瞬间,扫雷官兵们感觉一切辛苦付出都值了。
这份激动与骄傲,来源于他们对使命的认知。
登上昆山舰,舰徽标志首先映入记者眼帘:一束从军舰底部发出的光,照向大海深处。
教导员葛和勇说:“这光芒,代表我们扫雷舰官兵的使命和保疆卫国的坚定信心。”
一代代扫雷官兵一直坚守着这样一个信念:战场上,如果灭雷具或其他扫雷设备都被炸毁,那么,脚下这艘扫雷舰就是他们最后的武器。
“就像黄继光用身体堵枪眼一样,这是我们的使命。”枪帆班长王华海说。
那天,训练结束,恰好赶上舰上机电长徐强过生日。
辅机兵蔡帅康通过舰上的“海浪之声”小广播,为徐强点了一首《我要的光荣》。
“不管时间匆匆,不管未来多沉重,我的梦还是雷打不动。”歌声从广播中飘出来,落进舰上水兵的心底。
他们心中坚定的信仰,就是自己生命中的光芒。许许多多这样的水兵,他们普通平凡,却身带光芒,让人觉得温暖、明亮。
临下舰前,王华海送给记者一只海军笛。笛声,对扫雷舰上的官兵们来说具有特殊的含义。
攥紧海军笛,就此转身别过,跟着战舰去扫雷的9天经历宛若浮现眼前——
投入大海的怀抱,感受水天一色;站在甲板上随军舰犁波斩浪,感受浪花腾起的水雾,感受水兵们的坚守、沉默、快乐和勇敢……
采访归来,高铁飞驰。戴上耳机,记者侧头望向窗外。都市繁华一闪而过,耳边一直回旋着那首熟悉的旋律——
风平浪静的日子,你不会认识我……你不熟悉我,我也还是我。假如一天风雨来,风雨中会显出我军人的本色……
跟着战舰去扫雷
■解放军报记者 程雪
通讯员 徐永耿 范惜钰 黎宇
某海域,水雷爆炸瞬间海面腾起巨大水柱。黎 宇摄
不经历风浪,哪有水兵的成长
蜷成一团捂着胃,记者缩在床铺一角,头顶灯光在眼前闪烁。这一刻,记者意识到,自己高估了自身的抗晕船能力。
这是记者随海军扫雷舰昆山舰出海的第一个夜晚。舰上舱室有限,教导员葛和勇将他的宿舍腾给了第一次随舰出海的记者。
早上7点半,昆山舰缓缓驶离码头,水兵们开始了忙碌而有序的海上工作。
驾驶室里,航海兵王浩岩站在左舷,紧盯前方海域,搜索渔网和不明漂浮物的踪迹。
“看过电影《红海行动》吗?电影里,海盗就是用渔网缠住螺旋桨逼停船舶。”这名18岁的士兵腼腆地对记者说。
离开码头后,信号兵申阳阳升完旗,回到驾驶室的战位上,开始在心里默记报文术语。刚上舰传报文时,他非常紧张,要靠班长朱勤帮带,才能顺利完成任务。
此次训练,申阳阳负责将指挥员的口令转化为专业术语,快速传递给其他舰艇。
司务长吴亚军望着刚运上舰的蔬菜,满心欢喜:“在岸上时,我刚从抖音上学了道网红新菜——雪碧拌面。这次一定要做给大家尝尝!”
站在后甲板上,远处岸上的建筑逐渐变小。军舰行至长江口,风浪大了起来,船也开始摆动得厉害。
记者不敢继续在甲板上停留,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船舱里。
午饭时,餐厅里水兵们鱼贯而入,饭菜香气四处飘溢。望着满桌的饭菜,记者毫无食欲,晕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坐了一会儿,记者实在坚持不下去,提前回到船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扫雷舰随着海浪节奏晃来晃去,记者的胃从翻江倒海变得阵阵刺痛。此刻,出发前专门准备的各种晕船贴、晕船药都成了摆设。
长江口远处的岸上,是上海迪士尼游乐园。那里,有很多游客正排队等待体验一个惊险刺激的项目——海盗船。坐上海盗船,能让人一瞬间摇晃到飞起。
游乐场一般会规定,游客每次乘坐海盗船的时间只有两三分钟。以前不理解,为什么时间这么短。跟着战舰出海扫雷,记者终于体会到,对一个正常人来说,那种晃动一直持续下来,不是刺激,是折磨。
此刻,“生无可恋”的记者想到刚刚餐桌上“谈笑风生”的水兵们,心里不禁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们不晕吗?他们又是怎么克服的?
迷迷糊糊一晚,记者在床上翻来覆去。
第二天,在后甲板上,记者遇到了猎雷兵叶明。
下士叶明,是个长相憨厚的湖北汉子。看到记者晕船难受的样子,他说:“你比我刚上舰的时候强多了。”
“不动就晕,一动更晕。”3年前,叶明入伍分到海军昆山舰。第一次参加海上训练任务,晕船的感受让他此生难忘——
“额头冒虚汗,双腿微颤,胃部的压力急剧上升到喉咙,胃里的食物从口腔里猛喷出来,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每次吐完后,胃液灼烧口腔的感觉让叶明疼痛难忍,“吐完了食物和水,就只能吐胆汁了。”
那段时间,为了不影响工作,叶明随身携带垃圾袋,一感到头晕想吐,就把头扎进塑料袋里吐一会儿。吐完了,他继续返回战位。
晕船,是每名水兵必须征服的挑战。“现在碰到大风浪,我也晕。只不过晕得次数多了,就习惯了。”叶明说,“不经历风浪,哪有水兵的成长?!”
这一刻,记者明白,舰上官兵克服晕船的良药,并不是他们口中云淡风轻的那句“习惯了”,而是无比顽强的意志力。
枪帆班长王华海喜欢写诗。曾经,他将晕船感受诉诸笔端;现在,他更喜欢用文字表达每一次战胜困难的必胜信心。
这天,王华海在笔记本中写道:“天已破晓向北飞,战风斗涌浪尖舞……”
沉默的水兵,勇敢的航程
军舰航行至猎雷指定海域时,记者已经可以同水兵们一起在餐厅吃饭了。
舰上餐厅空间小,吃饭要分成几批。水兵们狼吞虎咽吃得很快。
晚饭后,站在前甲板上,轻柔的海风携带着湿漉漉的气息,吹在记者脸上。夕阳染红了大片海域,天空不时有海鸟飞过,在军舰上空盘旋。
沿着舷梯来到后甲板,记者看到,王华海正蹲在那儿,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拿着筷子大口扒拉着饭。大口吞咽米饭的空当,他的双眼望向大海深处。
这是一种记者从没见过的眼神——那么平静,就像眼前这一大片安静的海水。
这样平静的眼神,舰上很多水兵都有。
身处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人们往往变得浮躁,年轻人眼里更常常充满不安和焦虑。
同样的年纪,为何扫雷舰上的水兵不一样?
实猎某型战雷那天,站在驾驶室右舷窗前,记者找到了答案——
猎雷班长陈琳将手雷扔进水中,引爆灭雷炸弹,消灭水雷。不一会儿,伴随一声巨响,海面上腾起高高的水柱。
水雷爆炸瞬间,冲击波袭来,整艘军舰都能感受到强烈的震动。冲击波沿着甲板,透过厚厚的防爆靴蔓延至全身。
这是记者第一次见识水雷爆炸的威力,也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危险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猎雷成功!
此刻,陈琳面不改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因为,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恐怖。”水武业务长李铭告诉记者,克服了一个又一个以前不敢闯的“禁区”后,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性格往往会变得沉稳。其实,水兵们并非从一开始就这样平静勇敢。
大学生士兵王浩岩是舰上年龄最小的兵。作为家里的老幺,他从小在父母和姐姐的照顾关爱中长大。参军前,他甚至连鞭炮都不太敢放。
那时的王浩岩不会想到,自己未来有一天会在号称“海上敢死队”的扫雷舰上当航海兵;他更想不到,如今水雷爆炸时,他根本不怕,这可比鞭炮响无数倍,危险无数倍。
曾经胆怯的年轻人,变成了中国海军“开路先锋”中的一员。
一次猎雷训练,螺旋桨被海上漂来的缆绳缠住。为了避免舰上动力设备受损,士兵石闯冒险用刀割断了缆绳。
“当时,我只不过想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名“00后”新兵不是不知道被螺旋桨割伤的危险,可他甘愿去冒这个险。
一次,昆山舰出海射击,瞄具出现故障无法校正。王华海凭着多年累积的“感觉”,精准命中浮雷,从此赢得“炮神”美誉。
一次火炮射击任务,王华海的手指不小心被夹在舱门缝里,顿时鲜血直流。简单包扎后,他立刻上了战位,首发命中目标。
“手指骨折了,出了一身汗。”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王华海平静地说。
看着记者一脸惊叹,扫雷兵们说:“没什么,这只是我的工作。”
更多时候,他们都在各自的战位上,静静地工作学习。
航海班长张伟,是昆山舰所在扫雷舰某大队“士官专家组”成员之一。他有一册笔记本,上面记录着自己20多年来总结出的排查、修理故障方案。
这样的“宝典”,舰上老班长几乎人手一册。记者随手打开猎雷班长陈琳的笔记本,上面最近的字迹写着:目前,水雷不仅装有各种目标信号的传感器,同时还装有计算机,使水雷能够处理各种数据,而后选择最佳的起爆方案……
没有人生而英勇,只是选择了无畏和担当。
扫雷舰上的水兵,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是父母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任务结束上岸后,他们也会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那短暂的休息时间——
大队长闵钧钟爱自驾游,他盼望着去一个新的地方,打卡一次新奇的体验。
机电长徐强,一心期待着任务结束,回家抱抱可爱的女儿,陪妻子逛逛一家网红店,去听一听阔别已久的都市喧闹声。
枪帆班长王华海则盼望着休假,回家看望父母……
跟着战舰去扫雷的9天9夜里,记者渐渐明白了勇敢的含义:勇敢不等于无所畏惧,而是知道前方有危险,依然坚定选择前行。
那是伤疤与汗水,更是闪亮的勋章
撸起海洋迷彩的袖子,眼前这两块暗紫色的疤痕,深深烙在辅机兵蔡帅康的胳膊上。
记者心里一紧:这么深的疤痕,恐怕要伴随他的一生了。眼前这位20出头的小伙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再三追问,蔡帅康讲出了伤疤背后的故事——
2020年2月21日晚上,辅机舱内的一台机器油管突然爆裂,柴油从裂缝里四处飞溅开来。辅机班班长常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油管里喷出的油温度高,一直这样下去很容易失火。”
机器缝隙狭窄,修理油管,必须找到一个胳膊较细的人,把手伸进去,补上螺丝帽下缺失的垫圈。
“让我试试。”蔡帅康站了出来。机器夹缝中,他将胳膊紧贴在超过50℃高温的机器上。
故障终于解除!等蔡帅康抽出已经麻木颤抖的胳膊,那块贴近机器的皮肤已经烫起了一大片水泡……
“当时光顾着抢修,忘了疼了。不过,没有这些伤疤,怎么学到真本事?”蔡帅康笑着说。
辅机兵经常蜷缩在嘈杂、轰鸣的空间里维修机器,有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遇到紧急抢修任务,流血破皮是常有的事情。在他们看来,伤疤标志着军人的血性,是他们军旅的勋章。
在闷热密闭环境中持续工作,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如果不是站到辅机兵李珊珊的战位上,记者无法想象。
汗水顺着额头滴滴答答往下淌,打湿了海魂衫,脸热得通红。此刻,李珊珊正在监测动力设备机器变化,以便机器突遇故障时,第一时间报告维修。
“有风进来会凉快一点。”李珊珊喜欢刮风天气。每当凉爽的风沿着艉辅推舱门的缝隙吹进来,带走炎热,带来清凉,那是他难得的舒适时光。
蔡帅康和李珊珊都是机电兵。他们工作在水线以下,主管舰艇电力、动力和油水等,是舰艇“心脏”的守护者。
水兵们难忘在战位上洒下的汗水,难忘在青春岁月里奋斗的时光。
从十几年前第一艘猎扫雷舰服役至今,大队长闵钧几乎亲历了扫雷事业的每一步发展变化。
曾经,舰上没有餐厅,大家一起蹲在甲板上顶着烈日吃饭;曾经,几十名水兵挤在两个住舱里,每个铺位有三层,最上面的铺位是一层吊床……
面对自己曾经服役过的一艘扫雷舰即将退役,一名水兵在日记中写下:“英雄的战舰完成了使命,曾经你的每一寸甲板,都有我的足迹。”
水兵餐厅的墙壁上,贴着一则标语:“军旅生涯其实就这几年,当一个好兵,干一番事业,待回首,微笑,无悔,自豪!”
对扫雷舰上的官兵们而言,曾经留下的伤疤、洒过的汗水,都象征着使命与荣耀,那是他们一生中最闪亮的勋章。
军舰靠岸,记者与官兵们一一告别。此刻,码头上的勤务兵,将早早备好的补给物资热火朝天地搬到舰上;下舰回到宿舍休息的水兵们,齐刷刷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笑……
走下甲板,记者回首,看见大队长闵钧并没有跟着人流下船。他站在驾驶室舷窗边,望着水兵们忙忙碌碌的身影,目光是那样宁静。
(采访中得到张辉、祝标、胡如波、杨顺协助,特此致谢)
本文刊于1月6日解放军报05版
来源: 解放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