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
文/摄 唐若甫
4月初夏，鲜花在野蛮生长，生活在恢复常态。憋了3年之久的几个朋友决定驾车出行，目的地是离上海近一千公里的福建泉州。于是开着一辆新能源车，我们精密规划了沿途四次充电的停歇和在泉州5日的每日行程。孰知，无意间的缘分打乱了规划，让一次本可无脑躺平的度假之行变成了令人惊叹的发现之旅。这段缘分便与李叔同息息相关。
半城烟火半城仙
说实话，李叔同乃至音乐并不在我的泉州之行规划中。3月末4月初正逢“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如火如荼，连续一周一天两场音乐会的饱和度让我一度备感体力和脑力极度透支，便萌发逃离上海外出休闲的念头。正巧一位祖籍泉州的友人要回娘家探亲，邀我与她另外两位友人一起去泉州。
我对福建的印象基本被一年要飞好几次听音乐会的厦门所填满，那里不仅有乐团和歌舞剧院，还有殷承宗和郑小瑛这两位国宝级人物。对于离厦门仅有一小时左右车程的泉州，脑海中有那么一纳秒闪过“南音”这两个字，其余则被在这座滨海小城的海滩上晒晒太阳的想象所充斥，便利索地打包了泳裤、泳帽、泳镜和墨镜，果断抛下平时习惯性不离身的专业录音笔，跳上小车，一溜烟地就往南奔去了。事后证明这是多么草率而错误的遗漏。
十多个小时从早到晚的风尘仆仆让我们几个一到住处就各自躺下，待到第二天满血复活，蠢蠢欲动。品尝了加了鸡蛋、大肠和一大把海蛎的当地特色早餐面线糊后，我的第一站便锁定了千年古桥洛阳桥。可惜天公不作美，时断时续的雨水滴滴答答让人打伞也不是，不打伞也不是，简直没法尽兴，就赶回友人娘家，蹭了一顿本地人清明节才准备，类似于江南青团的润饼菜。美美吃一顿后，下午雨转阴天，便立即出发前往开元寺。
始建于唐代的千年古刹开元寺弥漫着雾气腾腾的烟火和梵音，还到处杵着婀娜多姿的旅拍小姐姐，真乃友人所说的“半城烟火半城仙”。东西两座佛塔，东塔名镇国，西塔名仁寿，巍峨壮观，让人肃然起敬。从底下看，双塔高耸入云，它们俯瞰着院墙内双目紧闭的芸芸众生，也目睹了墙外步行街西街熙来攘往的人头攒动，虽然这条商业街上车马辐辏的商贩们卖的货物和食物都大同小异。
开元寺内的弘一法师纪念馆
逛到一处安静的别院，抬头一看，“弘一法师纪念馆”7个大字就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耳边瞬间想起了那首由李叔同填词的歌曲《送别》。我竭力按住自己的大腿不要跨进去，一股不祥的预示在提醒我，泉州躺平5日的计划极有可能会在第一天就付诸东流，因为自己真的是那种听到看到感兴趣的音乐就走不动路的类型。
好奇心战胜了颓废主义，陈列馆里展出了李叔同出家前的琴棋书画，也有出家后作为弘一法师的生平事迹。展板上有弘一法师1937年为厦门市第一届运动会写的会歌简谱手稿影印件，也有1906年李叔同在留日期间主编的中国第一本也是惟一一本音乐专业期刊《音乐小杂志》封面照片。
作为音乐家的李叔同形象渐渐立体呈现在眼前，而他与泉州的不解之缘则深深打动着我，这些足以促使我作出临时改变躺平安排，切换到“泉州探觅李叔同”的出勤模式。
弘一法师李叔同
友人通力配合我的决定。她找到在泉州华侨职业学校教授声乐、经常为当地唱诗班及合唱团排练的张昌通。张先生为我引荐了开元寺弘一法师纪念馆馆长德昇法师，并定在第三日下午会面。一个晴朗的午后，我二度造访开元寺，眼中不再是旅拍的网红和叫卖的商贩，唯有李叔同与泉州的渊源和他在音乐方面的作为。习惯性地一摸裤兜，录音笔落在了上海。
德昇法师在纪念馆办公室接见了我。泉州人的会客之道，少不了一通洗杯、一顿煮泡、一碗清茶，仿佛那是开口谈事前的必备工序，或是畅所欲言前的心理建设，庙堂亦不例外。茶过三巡，临到天黑，法师才渐渐切入正题，聊起弘一法师与泉州及音乐的缘分，以及展览馆的展陈历史。
1918年9月，李叔同剃度出家，法号弘一。辗转上海、青岛和杭州等地后，历经战火，他于1928年首入福建，初冬始入泉州，一直到1942年深秋往生。其人生中最后、也是最成熟的14年留在泉州，其毕生心血与智慧结晶亦留在泉州。为纪念他与泉州的渊源，开元寺内的弘一法师纪念馆于2012年6月18日开馆，然而类似功能的生前遗物陈列形态则可追溯到1964年。
弘一法师圆寂后，其身后诸事均由其弟子妙莲法师打理主持。为躲避战乱，妙莲带着弘一留下的诸多书籍、墨宝等遗物二十余箱辗转各地逃难。1953年，妙莲继承弘一衣钵，回到泉州，任开元寺住持长达47年，所携弘一遗物途径辗转而有所纷落，余下带回之物便构成陈列核心内容。妙莲1962年至1964年辟开元寺尊胜院旧址，主持修建了第一代弘一法师纪念馆，展出这些遗物。其中，弘一遗墨“悲欣交集”一度为镇馆之宝，后遗墨由妙莲带回心爱的上海，现藏圆明讲堂。如今，纪念馆的镇馆之宝有徐悲鸿为弘一创作的油画，以及弘一的墨宝“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等，它们的复制品或影印件都在纪念馆展出。
出家后，弘一法师遵守戒律，绝缘于绘画、舞蹈与戏剧，唯有在书法和音乐方面继续有所成就，这些都拜他与泉州乃至福建的因缘所赐。除了填词《送别》，弘一在音乐方面最大的贡献和最高的知名度可能非《三宝歌》莫属。《三宝歌》堪称佛教教歌，如今在中国的重大佛教会议中，还保有会前奏国歌，会后奏《三宝歌》的传统。这首歌作于1929年，那一年弘一在厦门南普陀寺结识了南普陀寺方丈兼闽南佛学院院长太虚法师，便有了这首太虚作词、弘一作曲的歌曲。《三宝歌》的歌词需要演唱三遍，完整的演唱或播放时间长达五六分钟，真的会让人如坐针毡。
法师德昇一通分享后，我次日前往张先生推荐的一处私人陈列室参观。主人向我展示了自称是弘一使用过的竹制乐器和早期出版的歌曲乐谱若干，其中就有《三宝歌》印刷版简谱。
清源山下闻妙音
由于度假性质的改变，友人们不得不和我一道两赴开元寺，听法师讲解弘一的泉州与音乐之缘，为此取消了原定赴福建瓷都德化的一日行程，又把在蟳埔的一日行程缩短到短短两小时，连女生们都错过了佩戴蟳埔女鲜花盘头拍照的大好机会。好在清源山之行照旧，那既是国家5A级景点，又有弘一的足迹。
第三日一大早，我们前往同属景点的灵山圣墓，在禅拳双修的南少林小作停留便打车直上清源山天湖。那是一处紧挨着峭壁而修的水库，水天一色自成风景，堤岸旁有一座看似瑞士风格的木屋，以为是咖啡馆，正想小酌片刻，入内一看是邮局和纪念品商店。我们几个路痴在山顶的树林里想找一个风景宜人的咖啡馆静静却不知方向，在一个大排档饱餐一顿后决定赶去下一个景点，向山脚的弘一法师舍利塔爬行。
说是爬行一点都不为过。海拔只有区区500多米的清源山看似不高，但下山却也一路波澜起伏，石阶陡峭。都说下山比上山难，我们几个坐车到山顶没耗费体力的健身房常客，竟然下山之路也爬得女的花容失色，男的颜面全无。看似不远的下山路爬了近两个小时，才看到一片平地，远远传来熟悉的旋律，正是《送别》。
弘一法师舍利塔由其弟子妙莲主持修建于1953年，靠近清源山弥陀岩，1960年募资重建为仿木石构，弘一弟子丰子恺所画的弘一像镌于墓室中。舍利塔旁的山石之上有弘一坐像一尊，石壁上刻有诸多名人墨宝，既有弘一遗墨“悲欣交集”，也有一副对联“千古江山留胜迹，一林风月伴高僧”。听着李叔同填词的歌曲，看着他骨灰安葬之地，深感一代文人又是高僧的音乐修为。
清源山石壁上的弘一法师遗墨
蒙德昇法师开示，得知弘一在泉州常住常去的处所有开元寺、承天寺和百原庵（今铜佛寺），如今这些都是知名景点。离开泉州前一天，赴同在市中心的千年古刹承天寺游览，寺内有月台别院，那是弘一小住抄经赐字之处，院落内有蜡像忠实复刻弘一提笔写字的模样，一边的卧榻无声记载着他反璞归真的生活态度。
承天寺即景
目睹蜡像，脑中正在进行时空穿梭时，闻得低低细语声，侧室内巧遇两位僧侣在坐而论道，言语中谈及弘一，便冒昧入座求茶一杯。原来值班的曙烨法师和自厦门而来的妙席法师在讨论弘一的建树。折返离开承天寺途径大雄宝殿，又遇《观音赞》音乐响起，梵音袅绕。泉州之行无意间变成音乐探觅，一切皆为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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