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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是诗歌总集初盛的时代,当时的文人从经史子集中抬起头来,第一次开始正视诗歌对于人心的表达。后人评判此时期的文学时,总是以“文学自觉”来命名。而文学自觉里,就不得不提到诗歌总集的编纂。
南北朝时期有两部重要的文学总集,一部是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纂的《文选》,另一部就是南朝陈的徐陵编纂的《玉台新咏》。
《玉台新咏》的特色,就在于它专收男女闺情之作,在表现男女之情的前提下,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有言道:“编纂玉台的目的就是要为后宫佳丽们提供一种可以代替蠲除愁疾的‘皋苏’功用的‘艳歌’集。”是以翻开《玉台新咏》,我们不难捕捉到其中爱情的几种模样。
远望的相思:《穆穆清风至》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
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在那“东风摇百草”的春日里,一位女子身着罗裳立于桥上。她翘首望着远处,似在寻着谁的身影。可熟悉的身影久久不至,她慢慢由期待,转为了失望。或许,她便如那抱柱的尾生一般,算着重逢日,却没算到离人归。她的心里暗暗默念着二人离别前的誓言,可这誓言,抵不过时间。唐人李太白也曾在这样的春日写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原来古今相思皆相似。
恋爱中的思念:《梦见美人》
相思之人本不分性别,美人相思是远望,男子相思则是难眠。且看那《关雎》之篇:“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里的作者,便是借助梦境一见佳人。
夜闻长叹息,知君心有忆。
果自阊阖开,魂交睹容色。
既荐巫山枕,又奉齐眉食。
立望复横陈,忽觉非在侧。
那知神伤者,潺湲泪沾臆。
由于思念太甚,夜里入眠,梦境里都少不了佳人的相伴。沉沉欲睡前,忽而听见意中人的一声长叹,想是她也在思念着我,由此入梦,终于相见。可无论是巫山枕,或是齐眉食,终逃不过梦醒的摧残。醒来发现南柯一梦,相思之情,仍是不减。
远行后的挂牵:《饮马长城窟行》
或许,成婚之后便可相守?这样的祈求在乱世之中,已是苛求。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成亲后,妻子还是无法阻止丈夫的远游。由于太过思念远行人,梦中都是他挥之不去的身影。梦醒发觉现实凄凉,还要忍下泪水,为生计奔忙。偶然遇见远方的来客,送来的鲤鱼里,藏着游子的家书。字里行间中,她知道他仍在牵挂着自己。那便如此吧,在生死无常的世间,总算得知了一点他的消息。没人知道游子的归期,或许她的余生里,都要在思念中等待。
二心后的诀别:《白头吟》
无论是如何情投意合的才子佳人,都逃不过所谓的“中年危机”。曾经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在“暮去朝来颜色故”后,还是察觉到了司马相如的纳妾之心。《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其诗曰: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整篇诗中,最为引人深思者,便是那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是才女的傲气,也是为妻者对于丈夫不忠最强烈的反击。更有后者,卓文君更是作《诀别书》,其言哀痛,不忍卒读: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
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
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
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在元代,管道昇也效仿过卓文君,以一首诗歌换回了丈夫的心。但破镜难圆,在经历了婚姻危机后,又如何能够和好如初?不过是各人舔舐着各人的伤口,维持一番和蔼的假象而已。
离别后的重逢:《上山采蘼芜》
“中年危机”是一道坎,迈过去了,维持原状而终老;迈不过去,便如下文这样“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偶遇前夫的弃妇,还是忍不住打听新人的情况。而这位刚得佳人的负心汉,又在前妻面前抱怨起了新婚妻子:“你们的颜值虽然不分伯仲,可她的手艺却远不如你。”这位盼望着鱼和熊掌兼有的男子,不知最终又会有怎样的选择?
生与死的哀伤:《留别妻》
岁序静好或是相看两厌都无妨,至少二人都还在尘世之中偏安一方。可在乱世里,生死总是逃不脱的主题。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苏武流落漠北多年,想起从前家中的欢愉时光,哪能不心生哀伤。“相见未有期,”谁知下次的见面又会是何时。怕只怕阴阳两隔,最终逃不脱“我寄人间雪满头”的悲哀。在生死面前,其余的烦恼都显得不过如此。
阴阳相隔的回忆:《悼亡诗》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怳如或存,周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隟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潘岳其人,史上以颜值闻名,而这位风流才子,却将一生的爱情,都贡献给了这位妻子。杨氏卒于晋惠帝永康八年,与潘岳相守二十余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无奈世事无常,杨氏终究没能陪伴潘岳一生,早早离开,也因此在潘岳心中留下永恒的怀念。写下这两首《悼亡诗》时,杨氏已下葬,潘岳重回空室,顿生怅然的心绪。回忆起曾经的过往,再看如今的寂寥,更是觉得年岁易偷得太匆忙。后人评其诗,言:“悲有余而意无尽”。其夫怀人之情,古今难觅。
关于爱情,各人有各人的模样,如庭花之开落,繁盛之日就该料到衰亡之时。有的爱情因为离散而终结,有的爱情因为死别而永生。后人回看时,只不过是从仅存的断纸残篇里,窥探当年的倩影。
-作者-
霜见十九,00后自由写手,喜爱一切古风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