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少无知到成熟懂事,这样的代价,是常人难以理解的疼痛。
福贵在和龙二的一次大赌之后输的精光,被父亲知道后,气的直骂“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边走边骂,走到门口的时候身体一晃就摔倒地上气昏过去了。
紧接着,他听到父亲唢呐般的哭声,躺在床上的父亲,和他呜咽的哭声、无奈的叹息声,生生的折磨了福贵三天。父亲觉得这是报应。
第三天晚上的时候,父亲叫他过去,他心想,这下完蛋了,父亲在床上歇了三天之后起码会把他揍得半死不活。在往父亲房间走去的路上,福贵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即使他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体软绵绵的,两条腿更像是假的也告诉自己:任凭父亲怎么揍他,也绝不还手。
他胆怯地躲在母亲深厚,偷偷地看着父亲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福贵,白胡子一抖一抖,然后先叫母亲出去。母亲出去后,福贵更加没有底气,心里直发虚,他担心父亲会从床上跳起来跟他拼命。
但是父亲并没有动,只是轻轻地叫福贵的名字,并且轻轻地摸着福贵的手。福贵感受到父亲的手和冰块一样,好像冷到了他的心里。父亲静静地说:“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听着父亲的声音,福贵此刻真的犹如百爪挠心般,眼睛里酸溜溜的,犹如一把钝刀子在割脖子一样,疼的死去活来。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叫父亲失望了、让祖宗丢尽了脸面。
之后,福贵一旦一旦挑着铜钱去还债,铜钱都用南瓜叶盖好了,一天下来,他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他一个人往家走去,走走哭哭,苦苦走走,想着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到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的这些钱不知道要累死多少人。
这个时候的福贵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父亲就是想要他知道这个道理,要他明白钱来的千难万难。可是这个时候的福贵想明白得太晚,他无法原谅自己曾经那么荒唐的行径,他开始大哭,哭到走不动路,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这时候的福贵,意识到当年的私塾先生说对了,自己像是个畜生。
可是回到家的福贵,看着躺在床上的老父亲,沉默的母亲和妻子,不知该如何开口;摸一摸还不知道马上就要受苦受穷的女儿的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和妻子看着他的肩膀,眼泪汪汪。
父亲沉默了半晌说到:“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可是现在,徐家在父亲的手里,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到福贵这里的时候,鹅变成了鸡,现在连鸡也没有啦。父亲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之后,抵押的房产和田地都被龙二收回了去,福贵一家搬到了茅屋。搬走那天,父亲在他们祖辈几代居住的屋子里踱来踱去,末了,还对母亲说:“我以为我会死在这屋子里。”这是福贵听见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家子搬到茅屋之后,父亲沿着村里的小路走到他经常上厕所的地方,风吹过来,父亲摔下去了,就这样仓皇间离世。福贵听到佃户喊叫和妻子哭声的时候,脑袋嗡地一声响。他拼命地往村口跑去,可是父亲已经离开。
以前他拼命地放荡、拼命地吃喝嫖赌,现在拼命地想再见一见父亲,他又推又喊,可是父亲就是不理他。这时候的福贵,慌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扭着小脚又哭又喊跑来的母亲,他,六神无主。
父亲走后,福贵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浑噩度日,时而眼泪汪汪、时而唉声叹气,母亲和妻子都在担心他会想不开,跟着父亲一起去了,所以一直在宽慰他。
母亲说:“人只要活得高兴,穷点也不怕。”富贵知道,这个时候的母亲是以为他是被穷折腾成这个样子的。其实,他只是想着死去的父亲,他一直认为父亲是被他气死的,是死在他手里的。
这个观念一直影响着他,走不开,甩不掉。
这个时候的福贵以为天会一直这样灰蒙蒙、雾沉沉,他没有了支柱、没有了以后生活的信心,他日渐消沉。
可是,家里还有年迈的母亲和挺着大肚子的妻子以及可爱的女儿,他要怎么办呢?
或许,上帝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势必会打开另一扇窗。
无奈、诅丧,是福贵在经历一贫如洗、父亲死后最直观的感受。
他自己形容: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的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眼泪汪汪,一会唉声叹气。
他的心里始终过不去父亲死去的这个坎。终于,在父亲走后的十多天,丈人来接妻子回娘家。他记得当年娶妻的时候,妻子还是城里夜校的学生,月白色旗袍,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走过来,头发齐齐地挂在耳根,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那样漂亮的姑娘深深地吸引着福贵的目光,他张灯结彩、热热烈烈的把姑娘娶回家中。
而现在,丈人带着的那顶披红戴绿的花轿,和一支敲锣打鼓的年轻乐队,村里人还以为谁家办喜事,这一切鲜明地映衬着福贵在父亲坟前孤苦的身影。丈人说:“你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
他不想妻子离开,却又无可奈何。丈人一遍又一遍的“畜生”叫得他心里砰砰直跳,丈人一直在提醒他是因为他自己的胡来才会导致现在的局面,才会气死他爹。
丈人带着乐队和大红花轿带走了干脆利落地带着走了妻子,留下了尚且年幼的女儿。那拼命敲响的锣鼓淹没了妻子和母亲的哭声。他现在只能和母亲、女儿相依为命了。
面对一个像是砸破瓦罐的四分五裂的家,福贵常常夜不能寐,他一会恨这个,一会恨那个,整夜想太多,白天便无精打采,其实啊,他最恨他自己。
母亲一直宽慰他,妻子会回来、儿子也会回来的,是他的,谁也抢不走。而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当家里值钱的东西都便卖光了之后,母亲不得的挎着篮子一扭一扭地带着女儿小心翼翼地挖野菜,那个样子,让福贵心疼的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
这个时候,他好像是突然间醒悟了一样,醍醐灌顶般地清醒过来,自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他必须要承担起养活母亲和女儿的责任来。
他想借点钱去城里开铺子,可是母亲舍不得离开,母亲觉得父亲的坟还在这里,根就应该在这里。这样,福贵也就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他拉下脸面、装起满腹心酸去以前自己的大宅子里找龙二租田地,好在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顺利地租了五亩好田给福贵。
可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福贵哪里会干农活呢。况且,是他一个人要种这五亩田,磨满血泡的双手和沾满泥土的粗布衣衫让他感觉到力不从心。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学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又累又慢;天未明、月光未退下的时候他都在田里,终于是苦天不负有心人,他是笨鸟,可也先飞了起来。
倒是母亲见不得他辛苦,主动要下地帮忙,母亲总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可是福贵不忍心这么一把年纪的母亲还这么操劳,只能越发勤奋。他在田里干活的时候,母亲就带着女儿坐在田埂上陪他,女儿经常会采很多野花逗他开心。
母亲心疼他被镰刀割破了手脚,一边一个劲地数落他,一边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老人们都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长庄稼,还能治病。至此之后的很多年,福贵都是用这个办法,身上哪里破了,就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种庄稼干农活的日子里,福贵累得昏天暗地,常常是一挨到床就呼呼大睡,虽然日子苦点。可他觉得踏实、心安,因为一点一滴都是自己双手挣回来的。他想着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照他这样勤奋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总有一天他会重新发家。
三个多月的时间,福贵逐渐适应并习惯这样的生活,直到家里从来的雇工长根来了。长根见到他的第一眼,看到福贵满身的粗布衣服沾满了泥土就开始呜呜地哭,长根在心疼他。
这个时候的福贵已经懂得长根的好,他看到长根回来的模样满腹心酸,觉得是他对不起长根,因为他输光了家产,没办法给长根养老。他想把长根留下来跟他们一起住,但是那么好心肠的长根却不愿意在给福贵增加负担,只身离开。
你看,心善的人总是会有好报的,年轻的福贵虽然经常欺负长根,但是长根却记着他少爷的好。所以,人的一生,一定要向善,善良的人才会在风雨欲来的时候对你伸出援手。
时间久了,福贵越发习惯干农活,带着女儿,照顾母亲,越发顺手,可是他还是心心念念着他的儿子、他的妻子。
也许,大家会觉得,妻子和儿子是回娘家享福去了,现在这样境况下福贵不应该再妄想妻子会带着孩子回来跟他过穷苦的日子,可是当真如此吗?
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打断的骨头还会连着筋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