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摩诃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的《望岳》,是万口传诵之作。古来的解释,都把本诗理解为站立在山外的某处遥望。讽咏多年,我并不觉得这个解释有何不妥。直到某天,我突然触电一般想到,诗人所写,会不会并非呆立一处的张望,而是在风尘旅途之上、朝朝暮暮之间的凝望呢?一旦开始这样想,诗歌便越读越生出更多意趣来。
诗歌首二句采用自问自答的方式,聚焦于望山,本来很清楚,关键是次句如何理解。宋代《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中引师氏注:“泰山跨齐鲁两国之境,眺望其山之青,已穷齐鲁而其山未穷,故曰‘青未了’。”“已穷齐鲁”是什么意思?是说诗人走遍了齐鲁,还是望遍了齐鲁,还是说泰山横跨了整个齐鲁?这些显然都过于夸张,有悖事实。还是后来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后简称仇注)以八字释之,谓“自齐至鲁,其青未了”,要清楚许多。泰山是古代齐国和鲁国的界山,山北属齐,山南属鲁,所以仇氏的理解是,泰山绵延在齐鲁之间,“其青未了”。这样的解释自然是不错的,但细思之下,则又充满疑问。
疑问之一,“未了”是一个动态的表达,暗示着延续和扩张,充满流动性。这个流动是真实的还是想象中的?疑问之二,后面“阴阳割昏晓”,形容山之高大,隔绝日光,所以山南山北有昏晓明暗之别。同时写到山南山北,似乎诗人的目光也是流动的。那这个流动是真实的呢,还是想象的呢?疑问之三,颈联表现了时间的流动。“荡胸”句写的是晨景,朝云出岫,足以荡涤心胸,次句归鸟入望,显然已是黄昏。清代吴见思《杜诗论文》便说:“天际层云之晓生,凝望精专,直至暮天归鸟而后止耳。”诗人又真的如吴氏所言从早到晚呆望了一整天,还是在想象中望?一整天这样眺望,不知道诗人的脖子会不会抗议酸疼,脑子会不会抱怨无聊?所以应该像明人王嗣奭《杜臆》中理解的“公身在岳麓而神游岳顶”吗?如果取立望的解释,当然王氏之说最为合理。这时,回到疑问一和二,诗人也都是站在那里想象着山势的未了和阴阳的分隔,而并非亲眼所见。加上最后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其实整首诗所写,都是因望岳所引起的想象,是悬想而非实景。这时,“望岳”的“望”便成了一眼看过之后的无尽想望,成了云烟变灭的幻景内视。
上面的理解不能说有什么问题,但还是让我隐隐有些不安。齐鲁的山川原野古朴繁茂,光影在泰山峭拔的山崖上明灭变换,清晨倾崖而出的白云仿佛东海的波涛,归鸟在黄昏时分飞进紫色山峦,这些美好的景象难道没有真的进入诗人的眼中,没有给过诗人以无可名状的真实感动吗?想起我自己曾经体会过的震撼。当年本科和硕士我都在济南读,每个寒暑假回家,火车先沿京沪线南下到徐州,再沿陇海线折而向西。离开济南不久,泰山就渐渐出现在车窗外。那种绿皮火车保持着从容的节奏,车速正好可以让泰山不紧不慢地逼到眼前,直到充塞天地之间,压迫我的呼吸。岱宗夫如何?
“岱宗夫如何”,亏得杜甫想出这样妙不可言的诗句来!《韩诗外传》里面有一段文字形容高山,来解释仁者何以“乐山”:“夫山者,万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植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四方益取与焉。出云道风,嵸乎天地之间。天地以成,国家以宁。此仁者所以乐于山也。《诗》曰:‘太山岩岩,鲁邦所瞻。’乐山之谓也。”这吞吐天地的博大,非泰山何以当之。我们的诗人该如何表现这种博大?直接堆砌描绘高大、峻峭的形容词,都只会让泰山成为与其他高山等量齐观的山,却无法使它超越于众山之上。唯“夫如何”这个虚词加疑问词的组合,才能以虚空包容万有。似乎诗人唱叹而出“岱宗”之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唯有踌躇之、感叹之,这踌躇感叹的情态,全由一个“夫”字体现出来。而“如何”,是设问,更是感叹本身。而且三个字声音平缓周正,也最能体现博大之感。后来抗清不屈,复周游天下的李长祥在《杜诗编年》中说:“三字精神含蓄,是收拾大山水心眼。三字举目之际,意思周流无穷,不是刻画‘望’字,‘望’字精神亦即在此。”到底是有大气魄大阅历的人物,杜诗的伟大,都被他说尽了。这样的诗句不是想出来的,是被天地逼迫着喷涌出来的吧!
只是,杜甫难道并没有亲眼望见泰山的博大与神妙,没有因为这博大与神妙而呆若木鸡、嗒焉若丧?他仅仅是在一望之间,就能想象到泰山的千般变化与万壑风云,就能被逼迫着唱出“岱宗夫如何”?我不敢相信。没有长久地、多角度地凝望,没有亲身感受到那无言的震撼,是写不出这样从心里涌出的伟大诗篇的。陈贻焮先生《杜甫评传》考证,天宝四载夏天,杜甫来到齐州(今济南)游玩,秋天,他又到鲁郡(今兖州)寻访李白。从济南到兖州,一路南下,跟我从前坐火车的路线一个样,不正是要沿途与泰山为伴,一路高山在望吗?于是朝见云生而心潮如荡,暮睹鸟归而瞪目欲裂,以及那些崖的明,壑的暗,山北的昏霾,山南的光耀,从早到晚,望中在眼,看之不倦。诗人终于脱口而出:岱宗夫如何!如何?从北往南,由齐入鲁,沿路望之,那青青山色总在眼中,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秋天的天空无限高远寥廓,上摩苍穹、下镇地轴的泰山,在这样的季节里无疑显得更加伟大。伟大的存在给予的诱惑也格外伟大。诗人很难不相信,只要他一登绝顶,长啸吐气,天地便会许诺给他一个光明的未来,一个伟大的人生。他能抗拒这个诱惑吗?
二十二年之后的大历二年,垂垂老矣的杜甫暂住在夔州(今重庆奉节)瀼溪西岸的草堂中,后园之后就是绵延的巫山群峰,衰老多病的他却再无登上山巅的可能,于是只能在山脚处略事攀爬。在那里,视野是望不到山外风景的,他只能想象和回忆:“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又上后园山脚》)当年,他果然登上了泰山绝顶的日观峰。
光明的未来,杜甫从来不曾拥有,但他得到了一个伟大的人生。人生并不会生来伟大,唯有当某个时刻,诗人把自己应许给了伟大,他的人生才从此变得伟大起来。这个时刻,就是望岳的那天吧。
来源: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