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乡村野花缤纷,家门口的篱笆上、草丛中、土坡上,缠缠绕绕爬满了牵牛儿。我总以为它们是一只只小蜗牛,慢慢腾腾的,爬进了童年的夏天。乡人还叫它“勤娘子”,它们起得可真早,大红公鸡刚啼过头遍,勤娘子们就早早攀爬到篱架的最高处,仰起一张张笑脸,灿烂地盛开。
那一只只小喇叭,红的粉的紫的,靛蓝的淡青的,五颜六色。侧耳细听,仿佛能够听得见滴滴答、滴滴答的起床号,它是在催促我们小孩子起床吗?一支悠扬的儿歌像画外音似的飘了过来:“小小牵牛花呀,开满竹篱笆呀,一朵连一朵呀,吹起小喇叭,嘀嘀嘀嗒,嘀嘀嘀嗒……”
牵牛花是旋花科牵牛属一年生缠绕野花草,没有人专意种植,它就在荒原上、矮墙边、篱架旁甚而碎石瓦砾堆里,悄没声息地生发开来,层层叠叠开满了乡村的角落。它的花儿酷似喇叭状,所以又称喇叭花。还因为它在清晨濡染着一层露珠盛开,烈阳当空时花儿羞答答闭合,故又有“朝颜花”之名。
北宋婉约派词人秦观在《牵牛花》一诗云:
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倚玉阑干。
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
在玉漏更尽的黎明,孤独的道人倚栏静思,忽然看见道观篱架上的牵牛沐浴朦胧的霞晖盛开了,烂漫的花朵像仙女的衣裳,把天边渲染得一片明丽。
牵牛像个顽皮的小孩子,它总是攀爬得那么高,缠缠绕绕从东家的屋檐下爬到西家的墙头上,看花人需要仰起脸儿才能望见。有感于此,南宋诗人汪应辰咏道:
叶细枝柔独立难,谁人抬起傍阑干。
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许时人眼下看。
牵牛花在乡村的夏日蔓延,那种清新宁静的风情令诗人们诗性盎然。宋代诗人陈宗远也写有一首《牵牛花》,诗曰:
绿蔓如藤不用栽,淡青花绕竹篱开。
披衣向晓还堪爱,忽见晴蜓带露来。
竹篱旁的牵牛不用栽植,如藤萝的绿蔓爬满了栅栏,淡青色的花儿一簇簇点缀其间。红蜻蜓、绿蜻蜓飞来了,停歇在一只只带露的小喇叭上,让披衣而起的诗人看也看不够。
牵牛花的花期很长,从盛夏一直开到深秋,在凝重的霜寒里给人们带来一丝丝暖意。南宋诗人李谦写有《秋怀五首》,其中有一首是写秋日牵牛花的:
离离牵牛花,萦蔓绕业棘。
秋风一披拂,苒苒弄寒色。
南宋末诗人董嗣杲在《牵牛花》诗里说:
篱笆雨过晚阳红,碧衬秋空点染工。
河鼓星高钟异卉,铢衣烟靓袅西风。
他笔下的牵牛花经了秋雨的洗礼,更添风姿,宛若衣袂飘飘的仙子,在西风里翩翩起舞。元末明初画家、诗人倪瓒五十余岁时,漫游四海,飘泊无定,他在客居之地偶见窗外的牵牛花绽放,感慨万千,赋诗曰:
小盘承露净铅华,玉露依稀染碧霞。
弱质幽姿娱我老,傍人篱落蔓秋花。
秋天的牵牛花洗尽铅华,开得恣意开得烂漫,染靓了绚丽的朝霞。这柔柔弱弱的小野花,令我心情愉悦,充满了那么多诗情画意啊!
南宋大诗人陆游晚年乡居近十年,一直爱着乡野的小花小草,他对寻常可见的牵牛花也倾注了满满的爱心。夏末秋初之际,牵牛花一茬茬开得蓬蓬勃勃,诗人仿佛能听到它们笑语喧哗,载歌载舞呢:
啄木矜奇服,牵牛蔓碧花。
一樽虽草草,笑语且喧哗。
——《秋晚村舍杂咏》
他写有一首《浣花女》,歌咏农家美少女的勤劳、乐观,拥有阳光心态,
江头女儿双髻丫,常随阿母供桑麻。
当户夜织声咿哑,地炉豆秸煎土茶。
不仅是辛勤劳作,还爱美爱生活,“青裙竹笥何所嗟,插髻烨烨牵牛花。”江边这梳着双角髻丫的小姑娘,跟着阿妈每天采桑绩麻、织布煮茶。她常穿着青衣布裙无忧无虑,髻边插着牵牛花儿,多么光彩焕发啊!诗人在绵绵秋雨之夜,看到篱园的牵牛花谢结荚,不由感慨道:
藩篱处处蔓牵牛,薏苡丛深稗穗抽。
只道物生常茂遂,一宵风雨又成秋。
——《夜雨》
是啊,即使再繁茂再艳丽的花花草草,也经不起一夜秋雨的摧折,终将垂垂老去。
牵牛花到了秋天开始结荚果,晒干后炸裂出的种子就是牵牛子,白黑两色,称为黑丑、白丑,是常见的一味中草药。
古诗里多有记述,如宋人陈景沂在《牵牛花》诗中云:“牵牛易斯药,固特取其义。”明代“吴中四才子”之一的祝允明也在诗中说:“药品能攻疾,花名强效人。”
牵牛子味苦辛,性寒有毒,归肺、肾、大肠经,具有*虫功积、消痰涤饮、泻水通便的功效,可治涤虫病、气逆喘咳、水肿胀满、二便不通等症。
我一直搞不明白,牵牛子为何叫黑丑、白丑?是这种野草籽很丑陋吗?明代中医药学家李时珍给出的解释倒颇有意思,因为它是“牵牛”,便与牛联系起来:十二地支对十二属相,“丑”对应“牛”,故牵牛子又称黑丑、白丑或二丑。
黑丑白丑花不丑,牵牛花的美丽也传到了一衣带水的日本。它被遣唐使带到日本之后,改名叫做“朝颜”,不仅被当成贵重的中药材使用,还成为日本重要的观赏花卉,而且每年7月7日七夕前后三天,东京上野要举行盛大的“牵牛花”节,称为“入谷朝颜祭”。牵牛花在《源氏物语》里称作“朝颜姬”,形容牵牛花如同早醒的美人一样清秀健美。
到了江户时代,日本女诗人加贺千代有一首著名的俳句:
早上汲水去,朝颜绕井绳。
惜花不忍摸,邻家借水去。
也有的译成:“娇艳牵牛花,紫露晶莹萦清井,惜花借水去。”这种怜惜之爱、禅意之美,读得令人柔软的心不由一颤。
牵牛花在日本文学中常见,许多有名的俳人都写过它。
如松尾芭蕉的“门前的墙根开着牵牛花,锁着门”,正冈子规的“牵牛色艳,染得晨雨亦紫妍”,与谢野晶子的“比远方的人声,更渺茫的,是那绿草里的牵牛花”,金子美铃的“靛蓝染料新新的味道,闻着浴衣袖子,我好高兴啊”......
皆美得令人心悸!
-作者-
刘琪瑞,男,山东郯城人,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声》《乡愁是弯蓝月亮》和小小说集《河东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