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最有名的夫子程知,今日娶亲了,娶的还是城内最大商号宋家的嫡生女儿宋寒酥。据宋家送菜的小厮透露,此桩亲事是宋老爷为了感激程知的救命之恩,才特地将捧在手心的女儿嫁与他报恩,一时间城内街头巷尾传成了佳话美谈,无一不感叹因缘际会,宋家家风清明磊落,知恩图报。
眼下新郎官胸前挂着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盈盈,好不得意风光。
此时我正坐在红绡金缎的喜轿里,掀开盖头,抱着盘瓜子咳的正欢,时不时还扒开一个缝,瞧瞧马上那个神采奕奕的新郎官,哦不,应该素未谋面的夫君,隔着花轿对着这种溢美之言狠狠的骂了一句:“狗屁的天造地设!”
这一切其实都怪我那经商的便宜老爹,不好好做生意,反而去处处算计,到处树敌,结果得罪了人。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被仇家打晕扔进了湖里,偏巧程知诗兴大发,正对着江边吟诵着“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抬眼就看见江月明亮下扑腾的我爹,便顺手救了他。
我爹对他感激涕零,特地邀请他来我家,还附庸风雅的请了一群酸夫子作陪,当着声泪俱下、要死要活的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送他金银财宝他不收,给他买房置地也不干,很是让他下不来台,因为他筹办这次宴席的目的就是为了博得一个知恩图报的美名,洗洗他素来精于心计,不择手段的骂名,这可惜,程知这个人不上道,很是让他窝火。
最后在他宠爱的五姨娘的提醒下,他突然想起家中未能下堂的糟糠老妻房里,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儿,也就是我。
正好程知也是个二十好几的孤家寡人,脑袋一转,便准备将我嫁给他报恩,想不到的是程知这个端着谦谦君子的皮子的混蛋,这一次,他竟然没有拒绝,满口答应答应了。
就这样,我爹的名声被瞬间逆转,成为远近闻名的儒商,生意更上一层楼,程知如愿抱得美人归,成为扬州第一首富的女婿,这两个人可谓是名利双收,风头无两。
只有我一脸懵逼,对着这天降的婚事,咬碎了牙,含泪怒骂我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人生。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因为得罪了五姨娘被罚跪在家里的祠堂,气的我差点没一头撞在祖宗牌位前以死明志。
大闹了一番后,我爹破天荒进了我娘的房里,也不知说了什么第二日一早我娘就哭着跪在我面前,求我嫁人。
看着娘斑白的发鬓, 我很快也就心如死灰了,一边擦干眼泪一边安慰自己,那好歹是个读书人,嫁给他的话,总比二姨娘那个女儿,因为一笔买卖嫁给半百的男人强吧。
就这样,两家飞速的提亲,订亲,不到半个月,我就被火速打包送上了花轿。
左右,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那就开怀纵情一点吧。
“小姐,小姐,快到了,别吃了。”正在我感叹人生时,收到了紧跟在花轿的小晴的提醒。
我迅速的吃完最后三个瓜子,蒙好盖头,感觉到花轿摇摇晃晃停下,鞭炮齐鸣声里,听见媒人掐着嗓子喊新郎官踢脚。
不多时,一只干净修长的大手伸进轿内,对我伸开,静静的等着牵我进门。
望着那只手,耳边响起出嫁时,娘亲含着愧疚的泪和我说的话:“这婚事虽然仓促,但好歹这程知的家世人品还算不错,日后你嫁过去跟他好好过日子,会好的。”
想到这,我握上他的手,由着他牵着我走出花轿,日光朗朗照在我身上暖暖的,不用看也知道是个响晴的天,我直起腰,想着娘亲的那番话,挺胸抬头的跟着他走进府里。
管他嫁给谁,只要离开宋家就好。
等我真切见到程知时,是在红烛高照的洞房花烛夜,他掀起我的盖头,烛光闪烁,晃的蒙久了盖头的我眯着眼睛。
眼前一个眉眼含笑的人影从朦朦胧胧渐渐清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烛影摇映,他的背影被拉的很长,我竟有些心慌,手指缠上衣袖揉搓着。
他倒是很淡然的赶走了下人,坐在我边上替我理好皱褶衣袖,一边忖度着我的面色一边和我聊天:“你名字叫宋寒酥?”
我点点头,又听见他说:“朝来试看青枝上,几朵寒酥未肯消,取意梨花?”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取的。
但还是配合的点头,偷偷的看了他一眼,秀眉俊目,长的还不错哦,对这个混蛋的印象好了一些。
“你有小字吗?”
我再摇头,也不知怎的,他竟然扑哧笑出声来:“那我为你取一个好不好?”
我抬头直直冲他看去,很是跟不上他的的思路,为什么扯到名字上去了,很重要吗?但还是很给面子的点头,毕竟初来乍到,谨慎为上。
见我应允,程知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试探握上我的手:“溶溶,好不好。”
我忍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默默腹诽,还是夫子呢,这么随意吗?随及对他露出点笑容,表示我很满意。
“溶溶 溶溶。”他很是开心的握着我的手一遍的喊,温润的嗓音勾着我的心弦,把这两个字喊的无限爱怜:“溶溶,我会对你好,你要信我。”
这一次,我懵了好一会,才木然的开口:“是。”
这一夜红烛高照,鸳鸯交颈,我累到昏昏沉沉睡过去之际,还听见他喑哑的唤我,想来是很喜欢我。
隐隐觉得,这桩盲婚哑嫁的婚事貌似还不错哦。
不过很快我就会发现之前的感觉,都是错觉。
原来这城内数一数二的清流名士程知夫子,还有笔风流债啊。
2、嫁进程家第二日,我才知晓他的双亲皆已过身了,因此我是要同他一起去家祠给他的父母上香叩头的。
只是还未走进祠堂,远远就瞧见一姑娘堵在前面哭天抹泪,着实是有点吵,我转头看看适才还和我有说有笑的程知,瞬间神色冷清,眼眸里的厌恶清晰可见。
我又转头细看那姑娘,是个清秀佳人,就是这捏着帕子扮可怜的模样,实在有些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见我看她,她竟然直接哀哀哭求的扑向我,幸好程知眼疾手快的搂住我往回退了几步。
这姑娘倒是很有主意,扑通一声对着我跪下了,满口哀求:
“夫人,求您可怜可怜我,给我一条生路。”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又哭又跪,心中毫无波澜,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掐着她脖子要她死。
未等我说话,程知一个眼神,身后的程管家和双鬓斑白的赵嬷嬷就将人拉扯出去,这两人一个是程知的忠仆,一个是程知的奶娘,可谓是他的左右手。
瞧着三人拉扯的背影,我挑挑眉毛看向一手紧扣在我腰间的程知,他紧蹙着眉头对我摇摇头,眼中近乎讨饶:“她是我娘亲逝世前硬塞给我的通房丫头,我不曾碰过她。”
瞧他紧张的样子,我勾起嘴角,莞尔点头,堆着不达眼底的笑意,主动勾上他的胳膊进了祠堂。
此刻堂下清风习习,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我跪在快要燃尽的线香面前,也渐渐理清了思绪,因着这梨花带雨的姑娘,也褪去新婚的刺激的喜悦,冷静下来。
“溶溶,我和她真的什么都没有。”见我一直不说话,他言语间有些急促,慌乱的靠近我。
直到线香燃尽,我揉着酸麻的膝盖起身,伸手握住他攥紧的拳头安抚,直到他面色恢复如常,我才出言:“我父亲的后院除了我不受宠的娘亲外,还有四个姨娘,通房丫头更不用说了,这种装可怜的技俩我从小就见惯了,您别放在心上就好。”
程知静静看了我好久,眼中目光晦暗不明,瞧的我有些忐忑,生怕他不信,我愈发诚恳的说:“请您放心,这件事我记下了,一定会好生处理的,绝不让您烦心。”
他突然朗声大笑,眉眼间漾着温柔万千,牵着我的手揉啊揉:“好,以后这府里你是最大的,想怎么处理都随你,只是溶溶啊,你这般年纪的女孩子,应当像日光一样明亮,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
我被他突然猝然转移的话题噎住,思绪翻飞,一时间不知怎样回答他,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看着他爽朗的笑声渐息,只是抿着嘴角将我搂进怀里一下下的拍:“溶溶,日后你也要痛痛快快的活,就算任性一些也没关系。”
我倚在他的怀里,望着日光倾斜下,我单薄的身影,窈窕婉转,似昨夜吹落的花叶,不堪风雨轻如纸。
想着他说的话,眼角漫上了酸涩,弯着手指算了算,是啊,我也才及笄不久啊。
瞧着满院的红绡喜字,突然觉得这怀抱有些坚实。
3、正式见到那日祠堂前闹事的姑娘时,已经是我嫁过来十几日了。
起初是心中不平,存了些晾一晾她的心思,到了后来是真的分身乏术。
过了三朝回门后,程府的大小事宜就全权交到我手上,所幸府内人口简单,下人也不多,又有程管家和赵嬷嬷帮扶,也算顺利,就是忙了些。
唯有这程知实在难缠,每日里书馆也不去,装模作样的举着本书跟在我身后。
人前人后一口一个溶溶,亲热的唤着,手上的小动作不断,气的我又羞又恼,隔着老远,我也能瞧见小晴那丫头的竭力忍着的笑,更别提替我处理庶务赵嬷嬷。
我又是哄又是劝,总算这位少爷才想起来自己是扬州城最有名的夫子,和我在房里厮混了半日,才心满意足的去了书馆。
看着他走远的身影,还有些不舍,竟生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荒唐,吓得我登时就滚下床来,连忙差人叫来了那姑娘
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人,我心安了不少,哪来的一双人,这还有个揭不下来的狗皮膏药呢。
不过短短几日,她明显憔悴了不少,盈盈下拜,满脸怯生生的笑容。
这几日管家,我从赵嬷嬷那里,弄明白了她的来历,她本是程知的母亲,也就是我那薄命的婆母的大丫鬟,叫孙若琪,程母在世时颇为倚仗她,也算是忠仆了。
故此在程母临终前把她许给了程知做通房丫头,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这丫头,我想起那日她把众人闹得鸡分狗跳的模样,可没觉得她是个本分的善茬。
边琢磨边慢慢悠悠的喝完了手里的茶,才欠身虚扶了一把颤巍巍保持行礼姿势的孙若琪:“起来吧,赵嬷嬷都与我说了,你原本就是自家人,不用这么拘束。”
姿态做足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腰酸的很,懒得动,嘶,想到这,我默默在心里给程知记上一笔。
“不敢当,那日是若琪不懂事,险些误了夫人的大事。”孙若琪面有愧疚的落座,委屈巴巴的含着眼泪:“我知夫人不喜我,只是我好歹也是老夫人留下伺候少爷的,您就发发慈悲留下我吧。”
我冷冷笑着,嘴巴倒是伶俐,瞧着她这副明里暗里不依不饶胡搅蛮缠的样子,我继续喝茶。
见我不说话,她颇为骄傲的直起腰:“若琪只是个蠢人,只是想着老夫人临终时嘱托,要我照顾好少爷,”说着说着,便抽出帕子一边假意拭泪一边偷瞟我继续说:“若是老夫人还在,若琪也不会...”
没等我翻脸,边上的赵嬷嬷直接走上前,一巴掌狠狠甩在她的脸上,肉眼可见的,孙若琪那楚楚可怜的脸蛋瞬间肿了起来。
随及,赵嬷嬷便恭敬的跪在地上:“夫人,老奴逾矩了,实在是少爷出门前交代了,若是孙姑娘用老夫人来压您,就让老奴狠狠地掌她嘴,说一次打一次,绝不手软。”
满室茶香里,只听见赵嬷嬷一个人的声音,声音洪亮,连守在屋外敛声屏气的下人都听的见。
我知道这是程知借着孙若琪开刀,为我立威望,我示意小晴扶起赵嬷嬷:“嬷嬷受累了,这一巴掌,您不打我也是要动手的。”
我的耐心快用尽了,身上也不舒服,没心力和她这种蠢人扯皮,干脆利落挑明我的意思:“我脾气不大好,听不得别人阴阳怪气的话,你若不会说话就闭嘴,需知逝者已矣不可追,时移世易,孙姑娘,可要牢牢记住今日的教训。”
说着我把头偏向她,见她捂着肿起脸颊,眼底是深深的恨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便继续说到: “你说昔日我婆母很是照拂你,如今我也好好照拂你,从今日起你就住到少爷的东小院去,先按姨娘的份例。”
她猛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仿佛是我疯魔了一样。
我端正身子,扬起下巴眯着眼睛像看货柜上的布匹,将她从头脚打量个遍,眼看她由白转红的脸,我才出言,字字珠玑:“你要记着,只有我给赏你的道理,没有你主动要的份。”
“是,奴婢记住了。”孙若琪忍耻跪下,泪盈于睫。
我瞧着孙若琪脸上的红印,心念一动想到程知,看着黄昏渐近,他应当快回来了吧。
4、待送走了孙若琪,我歪坐在椅子自顾自的揉腰,不多时赵嬷嬷就扶着我离开去了里屋:夫人真的要抬举她吗?”
我揉着眉心思索:“嬷嬷可知为何这孙若琪来历?”
赵嬷嬷想了片刻说道:“这孙若琪的父亲是在乡下私塾教书的,故而她也算有些墨水,话说的圆满,事也做的漂亮,所以老夫人将她放在身边,对她很信任,事事都要倚仗她。”
我闭着眼睛靠歪在软榻,赵嬷嬷轻按着我额头继续和我说:“只是这姑娘不是个良善的人,明面上对老夫人谨慎妥帖,私下里做足了仗势欺人的勾当。”
“尤其是老夫人走后,她仗着她是老夫人许给少爷的人,屡次欺辱府里其他的丫鬟,一边做出一副可怜样博取同情,一边又欺上瞒下又手段阴狠。”
原来是这样啊我不甚在意的理着翻转的衣袖:“既是婆母留下的,那我也好好照拂照拂她吧。”
“夫人!”赵嬷嬷有些着急了,我瞧着她花白的头发,很是羡慕程知,他的命可真好,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真心为他着想的人。
我扶起她,耐心的安抚着:“她好歹也是老夫人给少爷的人,这件事已经是人间皆知,要是这个时候苛待了她,事情若是传出去,扬州城多少人要骂少爷不孝啊。”
“他可是传道授业的夫子啊,名声是顶重要的。”
赵嬷嬷想了一下,还是犹豫不决:“可孙若琪这人,心思实在险恶。”
想着孙若琪适才眼中的恨意和不甘,我倒是心绪平和:“日子还长呢,慢慢来,不着急。”
盘算一番后,我便叫来了小晴:“你去把我刚才的说的话告诉管家,让他把少爷的东小院收拾出一间屋子给她住。”
小晴担忧的不肯去,在我面前晃悠:“小姐,那孙若琪手段太下作,万一她真把老爷勾去您怎么办啊,您忘了您和夫人在宋府的日子了吗?”
提到娘亲,我不自觉的手心出汗,不由蹙紧了眉头,又想到程知这几日的情意缠绵,我揉皱了袖子,硬下心肠。
既然孙若琪这么着急跳出来,那我就帮她一把,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再者,不赌一回,怎么能知晓我的份量有多重,日后要怎么活呢?
当晚程知回来时,孙若琪便一身水红色的薄纱裙站在他的院里,我偷偷的过去瞧了一眼,真是杏眼含春,芙蓉面,柳如眉的碧玉小姐,这初春的天气,夜凉如水,她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
我趴在小院外的后门边看热闹,等了半天也等不来程知,不由得也跟着抖了起来。
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宋寒酥!”我迅速关好门,保持得体的笑容对着他:“您回来了。”
他紧蹙着眉头,仰头对着小院挑眉,沉声问我:“这就是你说的解决?”
我点头如捣蒜,一双手亲昵攀上他的胳膊:“若琪姑娘对你情根深中,又是老夫人给您的人,我就做主让她来您这东小院伺候,您可满意?”
程知勉强挤出几个字:“你倒是真贤惠。”
他是喜欢贤惠的夫人吗?
我欣喜的摇着他的衣袖,很是开心:“那您觉得我处理的好吗?”
他轻叹了口气,有些沮丧的应承:“好。”随及便不由分说的拉着我一同离开,径直进了我的院子后,独自一个人对着升起的月亮生闷气。
瞧着他余怒未消却独自忍耐的样子,我心下安定了些许,想来日后就算他移情别恋,三妻四妾,至少面子上也会与我相敬如宾,我应该要比娘的日子要好很多吧。
这样琢磨着,也就殷勤起来,跟着他身后递上茶盏:“这是我亲手煮的茶,您尝尝好不好?”
成亲这十几日,我还是头一回对他这么亲厚,纵使他心中有气,也舍不得拂了我的心意,不清不愿的接过茶一口闷下:“不错。”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殷切,他怅然叹气,一手按按我的发髻,注视了好半天后,猝不及防的抱起我,抬腿就往内院走,我吓的抓住他的衣襟,挣扎要往下跳,却被他紧紧扣住,只好作罢,搂紧他的脖子由着他。
此时晚风微微,林间蝉鸣自在,他抱着我稳稳的走着,耳边传来他近乎无奈的话:“溶溶啊,我不想你贤惠,我想你开心。”
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靠在他胸前,轻声喃语:“我现在就很开心啊。”
“不是这样的开心,溶溶。”他的怀抱紧了又紧,可言语间的沮丧却愈发明显,此时风过庭前,堂下月色皎洁,他的身影被越拉越长,挺拔如松,我倚在他的胸前清晰听见她有力的心跳,第一次觉得分外安心。
5、自从那日程知拉着我离开后,孙若琪就着了风寒,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好些时日,为表示我贤惠的名声,便大张旗鼓的带了东西去看她,顺便与她聊聊程知待我的细心妥帖,凭空的事也要凑出三分好来。
想着适才离开时,孙若琪满眼的嫉妒,我满意的勾起嘴角,心下格外清爽,抬头瞧着这晴朗朗的天,哎呦,好戏开场了。
不过三日,东小院就传出孙若琪病愈的消息,今日还特地挑了程知从书馆回来的时辰,在院里站了好半天。
据小晴说,她穿了一身白衣清雅无比,满眼泪痕的对着一树繁花吟诵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只待程知出现时,不经意的露出胸前红绸肚兜的一角,勾起万种风情,可谓是含香啼露美人腰,常待君子访。
只可惜程知并没有长怜香惜玉的脑袋,像是瞎了眼一样甩甩袖子就闭着眼路过了她,
啧啧啧,真是无情呀,感慨了好一番后,我迅速的吩咐人关了房门,一边倚在软榻上扒了一小碗的瓜子仁,一边听着程知站在我门外小情小意的哄,任由他说破大天,我也不理他,安安稳稳的睡了个好觉。
翌日一早,府里上下都知晓孙若琪昨天被程管家强制扔出了东小院,住进了西边最偏僻的阁楼。
待我听见此事的时候,程知刚刚端着早饭溜进了卧房,笑意盈盈的端着碗搅温的粥送到我嘴边:“溶溶,昨夜睡得好吗?”
“甚好。”我将昨晚扒好瓜子仁一颗一颗的喂给他,瞥见他托着碗底烫红的指尖,头一次对他露出笑靥如花。
许是因为那晚我的拒之门外,程知对我越来越上心,每日从书馆回来总是给我带些小玩意,珠钗首饰,点心蜜饯。
最好笑的,想着法子的逗我笑笑,还有一些小娃娃的玩意,扰的我又头疼又哭笑不得。
书上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也就对他的事愈发上心,衣衫吃食都不曾假手于人 ,如此这般也算相敬如宾,恩爱夫妻。
就这样花开花落几回,一转眼我与他的日子竟也似如流水易过,按部就班的从深春走到寒冬。
情到浓时,他也曾许过山盟海誓,说过愿得一心,白首不离的酸话,望着他烛影摇晃下明眸,波光荡漾全都是我,每每这时,我都会蒙住他的眼睛,也蒙住自己的心。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再见孙若琪到已经是寒冬了。
恰逢扬州城昨夜下了场大雪,一早推开窗就是满院的白茫茫,我欣喜的拉着小晴在院子里堆雪人,
程知就立在廊下等着程管家套车去书馆,顺便眉眼温柔的看着我在雪地里胡闹。
这般肆意的时日我还从来没有过,冬日暖阳落在我的脸颊上,似他看向我的目光,周身暖意洋洋,裙摆摇曳处惊起飞雪飘摇,小院内温馨一片。
突然的,脚下一个没踩稳便要栽倒在地上,只觉得腰间一紧,下一秒便置身在温热的怀抱里。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程知裹在他的宽敞温暖的披风里,不自觉羞红了脸。
孙若琪便是这时出现的,她人清瘦了好些,头上发髻也梳的端正起来,整个人端庄内敛不少。
她双手托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袱对着我盈盈下拜:“夫人好。”
“起来吧。”我赤红着脸颊掰着开程知的手,不去看他的戏谑的眼神,刻意端庄:“许久不见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与她本就不熟,还是有事说事,速战速决的好。
她将手里的包袱递过来,恭敬的弯下腰:“没什么事,就是近来天冷,夜里风大怕夫人睡不好,妾做了软枕给您。”
我亲手接过来打开细看针脚细密,用料考究,枕面上金丝绣的红梅含苞待放或烂漫争春,最稀奇的是,枕上竟真的的有缕梅香,沁人心脾。 想来是下了好一番功夫,也确实很合我心意。
抬头时却瞧见她偷撇向程知的目光,我吟着笑意故作惊喜的扑进程知怀里,把那用尽心机的软枕递到他面前:“真有梅花的香味呢,你闻。”
对于我的主动的亲近,程知很是受用,摸搓着我冰凉的手迎合我:“很好闻,刚好我书馆里就有几株红梅,一会我回来叫人都移在你的院子里,这样你一开窗就是红梅白雪。”
我心满意足的点点头:“好呀,那您要早去早回,我在家等着您。”
程知爱怜的捏捏我的脸颊,替我拢了微微松散的披肩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全程置孙若琪于无物,不曾分给她一个眼神。
送走程知后,我故作亲热的拉起孙若琪的手往屋里去,低头时瞥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的恨意,我则勾起了嘴角。
看着她殷勤的替我放好软枕,又扶我躺下,我嗅着枕上的幽香,抿抿嘴角,看来她是真着急了:“倒是不错,你有心了,以后没事多来我这里坐坐。
她连忙点头称是,眼睛却环绕着屋内的陈设,最终目光落在了梳妆台前的妆奁上,赫然放着一对翠玉镯,品质上乘,价值不菲。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漫不经心的说:“那是少爷特地托人打的一对,说什么玉镯养人,让我日日戴着。”
瞧着她隐忍的恨意和痛苦,我心底一阵冷笑,困倦的打了个哈欠。不得不承认,孙若琪的手艺不错,我歪在软枕上竟有些睡意。
她很有眼色的起身告退,望着她走到门边的背影,我突然叫住她:“孙姨娘?”
她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眼神有些惊慌:“夫人还有事吩咐妾吗?”我才出声:“没什么,就觉得枕上的香气很好闻。”
“这香是妾特地寻来的,放在枕芯里可以安眠养神。”她强笑着揉皱了腰间的荷包
我点点头示意她离开,随后嗅着枕上的暗香仿佛置身鸟语花香,安然入睡,果然的,一缕梅香入梦来。
6、只是梦中的景象变了又变,一片花开遍地的青草地上,我变成了幼时的模样,被五姨娘揪在地上,她手上的簪子细长尖锐狠狠地扎在我身上,鲜血染红了地上花朵,我却不觉得疼,恍惚间蜷缩在地上挨打的人又不是我,而是我娘亲,父亲正踢皮球似的将她踢出老远,我看不清娘亲的脸,只见地上的鲜血淋漓铺地渐渐染湿了我的衣裙,我叫天不应,求救无门。
“溶溶,溶溶。”突然的天旋地转间,一片漆黑,半梦半醒间,我听见程知急促唤我的声音,我渐渐清醒过来,只是个梦,睁开眼已是烛影摇晃,暮色昏沉。
“溶溶,怎么做噩梦了?”见我醒了,程知紧蹙的眉头才舒缓下来,替我盖好被子。
我再也忍不住,起身扑在他怀里,不住的颤栗着,泪水打湿他胸前衣衫,呜呜咽咽,哭的厉害:“程知,救救我,我好怕。”
“溶溶乖,为夫在呢,不怕,不怕。”程知紧紧抱着我,一只手在我背上不住拍哄,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柔,我缩在他的怀里渐渐止住了泪。
“我将书馆的梅花移到你院子里了,溶溶你想不想看啊。”程知贴心的替我捋着凌乱的发丝,言语氤氲的温柔几乎令我溺毙。
闻着他衣衫上的墨香,我倚在他怀里问出藏了好久的问题:“您会喜欢孙若琪吗?”
程知摸着我的发丝突然笑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问我了,溶溶。”
看着他颇有深意的笑容,我突然心慌起来,强自撑着,抬手就是一下打在他的胳膊上:“我不问,你就不主动说吗。”
程知开怀大笑,紧紧抓着我手捂在胸前,俯下身将我拢在怀里,一下一下的亲着:“溶溶,你吃醋了。”
我再也撑不住了,彻底红涨了面皮,紧捂着脸听见他嗤嗤笑声,顾头不顾尾的钻进了被子里。
但很快就被他挖了出来,揽腰抱至在窗前,天色将暗,最后一缕昏黄落在一点红梅上,染尽寒霜点梢绯,惊做黄昏妩媚娘。
“溶溶,我心悦于你,愿携手终老,此情不渝。”
我突然生出些妄念,什么通房丫头,什么长辈遗言,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他日后要捧在手心的人,这一辈子,我绝不要过娘亲那样的日子,谁也别想和我争。
只可惜,老天向来事不遂人愿的,许是白日里玩雪着了凉,当晚我便高热不退,烧了好些时日。
昏昏沉沉的睡着时,总是梦见我那噩梦般的闺阁少时,父亲好色残暴,见母亲平庸懦弱,又膝下无子,便强占了她的嫁妆用来做生意,还纳了一个又一个妾室通房,动辄打骂不休。
我幼时眼看数次,他将我娘亲狠狠踹在地上,目眦尽裂的一脚又一脚,直至她口吐鲜血,晕厥不起。
因着娘亲被厌恶,我成为了宋家最好的出气筒,七岁之前,我表面是担着虚名的宋家嫡女,实则是内院谁都可以打一巴掌的小畜生,最为厉害的是父亲最宠的五姨娘,面如观音,心似蛇蝎,我至今都忘不了,她头上那支尖尖细细的玉兰花簪子,扎在我的胳膊上,指尖里,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直到我七岁生辰那日,我用一块石头把她的左腿打断了,挨了父亲一顿毒打后,浑身是血的躺了三个月,自那之后,我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再没有人敢随随便便的打我骂我,也就是从那日起,我才知晓,这世上能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只是那样惨烈的梦里,我来不及寻一块石头,他们似猛兽一般扑向我,我哭求,逃跑,可他们的面容始终向越来越近,直到吞噬我。
那根簪子就扎在我的指尖上,痛彻心扉,我在也忍不住厉声尖叫,却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挣扎惊醒时,睁开眼就是程知红肿的眼眶,他紧紧的禁锢着我,哽咽难言。
我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双手揽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程知,程知,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梦见他们,救救我。”
程知用力的把我揉在他怀里,不住的安抚着,他身边的大夫举着一根银针手足无措的看着我们,不知该如何下第二针。
我看着他手里的银针,突然推开程知,拉住守在边上泪流满面的小晴,失了魂一般往外跑:“小晴,他们来了,快跑,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小晴彻底崩溃嚎啕大哭的跪在地上,不顾规矩的将我拢在怀里,就像我在宋家每一次挨打时那样:“小姐不怕,这里是程家,没有老爷,也没有五姨娘,小晴护着你。”
“程家,程家。”我蜷缩在小晴身边,念叨着:“程知,我嫁给程知了。”
“对,程知,您还记得姑爷吗?您很喜欢他的。”小晴不顾下人都目光,耐心的替我擦眼泪。
此时程知似是明白了什么,把大夫请走,单膝跪在我边上,握着我的手一点点往他怀里带,温言软语的哄,我乖顺的抓着他的衣角。
不知何时,我已经躺在他腿上,只觉得头疼的厉害,昏昏沉沉睡去之际,听见他正在冷声询问着什么人,还有小晴断断续续的话语声。
我松了口气,闻着枕间的那缕香,安心睡去。
默默腹诽,孙若琪的这香当真的厉害的很。
7、接下来的一个月的时日里,我的病时好时坏,整日里昏睡着,梦里全都是少时被毒打的情景,总是哭醒了睡,睡着了又哭,水米未进,只靠着汤药吊命,身子彻底垮了。
偶尔也有一时半刻清醒的时候,会和日日守在边上的程知说说话,他还是那般温柔,牵着我手,和我聊着院外的风景,我几乎心动神驰,无法不依恋他。
这一日和他说话时,恰逢大夫了来诊脉,见我的脸色,医者长叹的摇摇头:“夫人心思若还是这般郁结的话,时时心悸又噩梦不断,最多不过十几日。”
程知听闻此话,愣了片刻,似是迷了路的孩童不知所措的望向我:“溶溶,我不知道该怎么救你了,怎能办啊?”
我费力的对他笑笑,喊来了小晴:“小晴,我枕头昨日被我扯坏了,你去拿给赵嬷嬷,让她帮我重新缝一下,她的手艺最好了。”
小晴走后,屋内便只剩下我与他二人,我伸手拂上他的脸,连日来他也清瘦不少,无比眷恋:“和我说说话吧,程知,我不想睡了。”
与他相守一年光阴,见他运筹帷幄的盘算,被他温柔宠溺的惯着,就连生气时都不曾与我红过脸,就是从未见过他今日这般手足无措的样子,想来,我是很重要的吧。
程知擦干眼泪,点头如捣蒜,从怀里拿出一绣帕递给我:“溶溶,你看看可还记得这个帕子。”
我展开绣帕,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一树梨花,针脚都是乱糟糟,倒是十分眼熟:“这是?”
“三年前的中秋,我受邀去到你家中赴宴,席间偷溜出来醒酒时,却遇见一个小姑娘,她就坐在池边的梨花树下绣帕子,一边愁眉苦脸的绣还一边嫌弃自己手艺不好,最后干脆生气的扔了帕子,跑走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在我耳边说着闲话时,仿佛微风一缕,吹动满池春水初生,
“还是你家的仆人告诉我,你是宋家的嫡小姐,我当时就想,日后不知谁这么有福气能娶到你这般可爱的嫡小姐,要是我的话,我定然要藏进来,不给别人看,”
“没想到机缘巧合,我还真的把那个小姑娘带回家了,你不知道那日我被你爹死缠乱打扰的心烦,可他突然说要把你嫁给我的时候,我真的感觉欣喜若狂为何意了”程知笑着笑着便溢出泪眼朦胧来,他指着帕子上绣的歪歪扭扭的树:“当时你就站在这里,月下万千银光泻地,可你要比月色还皎洁,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溶溶,那是我初见你的模样。”
不知怎的,我的眼角竟有些湿,仍强撑着笑意握住他的手:“我现在的手艺好了许多,待我好了,再给你绣一个。”
“好啊,那你要赶快好起来。”许是今日我陪他说了很多的话,他很是欣喜,竟然撒娇似的半枕在我肩上。
不过片刻,肩上似有凉凉的湿意,我轻轻抚上他的头,学着他哄我时的样子和他咬耳朵:“程知,我好喜欢你啊。”
今日是个晴天,难得的无风无雪,窗子开了一个缝隙,吹进一缕梅香,冲散了满室的药味,我抱着无声落泪的程知,轻嗅着暗香疏影,却心底盘算着,赵嬷嬷这个时候应当是拿到软枕了。
确实,待我喝完了第二碗药,赵嬷嬷就带着小晴步履匆匆的出现了,也不知和程知说了些什么,我清晰听见门外药碗碎裂的声音,和窸窸窣窣离开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我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大夫开的安神药剂量很足,渐渐生了困意,而且,我是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的。
再醒来时,已经是日落西山了,小晴和赵嬷嬷不知何时回来的,殷切的守在床边,见我安然醒来后,欣喜难掩。
从她们的口中得知,孙若琪在送我的软枕里放了大量的迷香,常用的人会神思不属,惊梦不断直到最后心悸而亡,现下已被程知赶出府,并移交于官府治罪。
同时被官府羁押的人,还有我的父亲和五姨娘被程知以宠妾灭妻和谋害嫡女的罪名告上了县衙。
此刻,程知正在县衙里带着一大堆搜罗的人证物证为我讨公道。
小晴愤愤不平的破口大骂:“孙若琪那个贱人,竟然这么害夫人,要不是今日赵嬷嬷在枕头里翻出那要命的迷香,险些就就遂了她的愿了 ”
“夫人放心吧,少爷与县衙的办案的大人是昔日同窗,一定会给您一个公道的。”赵嬷嬷在一旁红着眼眶 斟酌措辞:“您受苦了,以后的日子会好的。”
我起身推开窗子,满院清寂,寒枝惊雀,鸦鸣几声,我将手伸出窗外,指尖触摸到冰凉的窗棂,周身打了个冷战,浑浑噩噩一月有余,直到今日,一切尘埃落定,我才彻底清醒。
是啊,以后会好的。
8、 我又何尝不知那枕头里的迷香是会要命的,那香味我是格外熟悉,昔日在宋府时,我曾亲眼看着五姨娘将此香放在父亲新宠的枕芯里,不出三月,那姑娘便容颜憔悴,日日惊梦,行如疯妇,最终心悸而死。不过是内宅的阴狠手段罢了。
所以孙若琪第一次拿着它出现时,我就是知道她意图谋害我的心思,便索性将计就计,让她害人终害己。
但其实,从她出现那一日起,我就没有打算放过她。
但她是程母的母亲留给他的人,若无大错,就算程知不喜欢,为了名声,也是要照管她衣食无忧的,我不能轻举妄动,只能日夜忍耐伺机而行。
于是我便想方设法的激怒她,仗着程知此刻厌恶她,我故意把她安排在东小院,让她被冷落;
在她引诱程知时,我故意吃醋,借程知的手把她打发到偏僻的住处;刻意露出程知待我的深情,直到她忍无可忍,下狠心送来了带有迷香的枕头。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在背后无形的推着她一点点落入深渊。
此时,心内空空荡荡,似干涸多年的枯井,无波无澜,多年与深渊凝视对峙,如今我竟也成了黑暗重重的深渊,不知该如何自处,当真可笑。
事到如今,我没有办法不承认,我是喜欢程知的,这一生,他是头一个将我捧在心上的人,会绞尽脑汁的哄我开心,会让我任性一些,甚至他同我说此情不渝,携手终老。
可未来岁月长长,谁有能保证他与我今日这般两厢情好,恩爱千般,明日是否会弃我如蔽褛,我曾见过父亲无数次和五姨娘山盟海誓,可扭头还是与年轻的丫鬟亲密无间。
若有一日,程知突然思念亡母,会不会也突然记起亡母在世时,孙若琪为其所做的一切心存感激,另眼相待,以至日久生情呢。
她就像埋在地底的炸药,不知道那一刻就会爆炸,日日夜夜的煎熬灼烧着我,不眠不休。
是以,我不敢轻信他给我共度一生,白首偕老的诺言是否真的可以履行,至少此刻,他是我这惨烈无望的一生中唯一的一点甜。
所以,我不能允许任何一个可以拿走这点甜的威胁出现。
孙若琪要我疯,我便疯给她看,也疯给程知看,我在赌,赌他心里我的份量,赌我我脆弱不堪,卸下所有的防备,他会知晓我少时的苦难磋磨,赌他会心疼我,赌他也许会为我出头,讨一个善恶有报。
现如今看来,我赌赢了,赢得很彻底,孙若琪被赶出程家,我父亲将返还娘亲所有的陪嫁,并允她分府別居,五姨娘被重重打了五十板后,废了双腿。我的身子也渐渐好转,程知很是欣喜,除了每日去书馆,一天当中剩下的时间都一刻不离的黏着我,他就像是皎洁的圆月,一出现便照亮了我黑暗无边的岁月,永永远远的明亮皎洁。
我爹被官府勒令归还娘的嫁妆后,她就搬出了宋家,日子过得很平安,有时也会登门来看我,但始终对我面有愧色,心有戚戚,总是自责于她这些年的懦弱。
说实话,我是有些不想面对她的,毕竟在宋府数年的磋磨,她永远都是劝我认命,让我忍耐的弱者,但我知晓她这一生的艰难,所以每每她提到过往的磨难,我只是安静的替她擦干眼泪后送她出去,。
有些事情,可能只有用时间来消弭伤疤,抚平心绪难平。
快到除夕的时候,我已经彻底痊愈了,程知见我脸颊的红润,彻底放下心来,搂着我在府里逛来逛去,商议要在院子里挂满红灯笼,亲昵的样子看的小晴和赵嬷嬷捂嘴偷笑,我渐渐悟出那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滋味了。
这一日暮色微微时,我静静站在程府门前等着在书馆的程知归家时,偶然间听见后街上一女子的哭嚎,我踮着脚偷偷走过去偷看,一个满身破烂衣衫、十分瘦弱的中年男子正拿着一根马鞭骂骂咧咧的抽打着趴在蓬头垢面,费力往前爬的女子:“你个赔钱货,丧门星,要不是你一个劲的撺掇老子,老子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男子一个侧身,我清晰的看见他们二人的脸,正是那在我幼年时对我残忍虐待的宋老爷和五姨娘,据说,宋老爷被程知告上官府后,生意一落千丈,便在暗地里印子钱,后被人告发,宋家被查抄,所有家产也被收走了。
我转身快步离开,抬头见广阔天地,篱落疏疏,寒风潇潇,听说小晴说,孙若琪被赶出程府后,主动卖身进了青楼,只可惜姿色不算上乘,只配侍候些风流的散客,整日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水深火热。我所绸缪的一切全部成为现实了,可此刻不知为何,很奇怪,我并没有觉得喜悦。
一切都恍若事隔经年,爱恨皆休,宛如重获新生,无怨亦无忧,我看向自己的双手,只感觉陌生,竟有些不认识自己。
“溶溶,溶溶。”我突然抬头,程知站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的大声唤我,满脸惊喜,笑容明亮的跳下马车,一边张开双臂一边向我跑来。
突然想起那个三年前的那个中秋,我初学刺绣,怎么都绣不好,一生气扔了针线,爬上房顶独自一人看圆月如盘。
低头时,却见清白月色下,千家万户花好月圆,人影成双,竟也生出似错觉,或许日后我也能如此美满,阖家欢乐。
今日的圆月如昔,程知就在皎皎明月下,对我张开手,泪眼滂沱中,我看见他的笑,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霎时间神色清明,我飞速向他奔去,凉风习习,吹散往事如烟,前尘尽散。
我心跳的厉害,也飞速的跑起来,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将照亮了我暗淡人生的月亮抱在怀里,偷偷在心里许愿,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天宽地阔,岁月长长。
想来这一生,我定能过的很好,或许也能得一圆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