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的爱情花是蔷薇、玫瑰,中国人的爱情花,早期是桃花,待采莲曲盛行以后,南方水乡的莲花遂取代了北方山坞的桃花。
蔷薇、玫瑰的花极娇美,花香也浓郁,但是茎上有刺,想摘花的手常常被刺得鲜血点点,这大概就是最适切的“爱情经验”的写照,所以被称为爱情花。
莲花在这一点上也相似,唐朝的孟迟就写道:“莲茎有刺不成折,尽日岸旁空看花!”娇艳的美人,常常冷峻得使攀折的人伤心,只能远远欣赏,不许随便摘采的。
蔷薇、玫瑰的花以粉红色的居多,这也和中国人取的桃花、莲花相似,大抵也以粉红色居多。莲花有白色的,白莲象征着圣洁,带点宗教的意味,莲花也有青色的,青莲象征着出俗,带点仙人的丰采,而象征爱情的莲花,是“红粉初施彩色匀”(明邵濂句)的,与含羞的红妆少女同一色彩。
中国人以莲花象征爱情,内涵上比蔷薇、玫瑰繁丰得多,除了“有刺”、“粉红”、“清香”三者之外,莲花的“莲”字双关着怜爱的“怜”,莲藕的“藕”双关着配偶的“偶”。所以晋代的乐府里说“下有并根藕,上生并头莲”,并根并头已寓有“连理枝”、“比翼鸟”的比喻,而“藕”是相互关爱的“并根偶”,“莲”是相互关爱的“并头怜”。
莲花又名芙蓉花,“芙蓉”又双关着“夫容”,是丈夫的容貌,“芙蓉始结叶,抛艳未成莲”,是比喻丈夫的脸上,在一开始结合的时候,只有羡艳的眼光抛来抛去,还没懂得怜香惜玉呢!“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芙蓉隐约在雾露之中,是否见怜,还不很分明呢!
莲的根是藕,由于藕双关着“偶”,藕是深藏在泥底的,和少女期待佳偶的愿望一样,也是深藏在心底的。唐人李群玉就写道:“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在君塘下种,埋没任春蒲!”这个“结合成偶”的愿望,虽然在“君”的塘下布种,乃是埋没在春蒲之下,全在泥中,可是这愿望却是“泥中之玉”!
藕是有节的,也正象征着爱情是坚强的“贞节德操”,没有贞节德操的不是爱情,只是色欲罢了!这“藕节”又是诗人着眼的好题材,顾况就有诗道:“采藕平湖上,藕泥封藕节。船影入荷香,莫冲莲柄折。”泥中的藕都有“节”,你不可以横船冲进荷香中,任意折断莲柄的!这话中已寓着凛然不可轻犯的意思。
明人钱宰说得更明白:“妾心花下藕,节节是秋霜!”秋霜降后,藕才从泥底挖出来,所谓“时穷节乃现”,原来莲藕的每一个节都是凛冽秋霜般的贞节呢!明人于谦写得更严重:“采莲复采莲,采莲长可怜。愿此莲花与莲叶,不论生死根株连!”(见《忠肃集·采莲曲》)即使莲花谢了,莲叶枯了,但是不论叶残花枯,不论生死患难,这藕的根株却是到死连着不分开的!爱情中厮守的贞节德操,蔷薇玫瑰中能窥见丝毫吗?
藕中又有丝,丝又双关着“相思”,“藕断丝连”已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债,钱宰的诗道:“心如莲子苦,情似藕丝长。”莲的任何一部分都是丰富的爱情投影,清人刘凤纪的《闺怨曲》,即以“心苦、丝长”演成四句道:“郎情藕丝长,妾心莲子苦。丝长断复连,心苦含还吐。”情感的又起又伏,心事的欲说未说,爱究竟像坚强的莲子把苦闭在里面?还是像柔韧的藕丝,那分牵萦细到看不见?藕里的千丝万丝,用冰糖炖了的雪藕,那丝丝的甜蜜,禁不住惊呼“莲心清苦藕芽甜”(元丁鹤年句),相思的苦与到嘴的甜,也正像爱情。
莲蓬又称莲房,房在字义上双关“新房”,《小品丛钞词脍》中录“情语”如“愿早成莲深结藕莫空房”、“怕摘青青莲子有空房”,这房都双关“取一房媳妇”的房,莲蓬中的莲子成不成双,更是姑娘预卜的好题材,清人查为仁的《秋水》诗:“三五采莲女,倚楫横清江,相将剖莲子,细数谁成双?”莲房中莲子成双是好兆头。
“莲子”双关着“怜子”,是“怜爱你”的意思。常伦写“笑擘菡萏开,小小新莲子”,隐含着心底小小的爱苗,一种全新的初识异性相悦的吸引力,最教人迷醉。元代吴师道写莲子道“生生无限意,只在苦心中”,一动了“怜子”的念头,甜蜜之中就产生了苦心,莲子中的蕊芽是苦的。
蕊芽又叫做“薏”,意双关着“意”、“忆”,“莲子擘开须见忆”、“莲有子兮子为菂,菂既成兮中有薏,中有薏,意难传,君不见,想夫怜。”(清杜诏《莲蓬词》,见《云川阁集》)。有意有忆,都是很苦的,所以莲子的“苦心”又是好题材。
清人桂馥更巧妙地写《古意》道:“莲子落秋水,苦心空自知,岁事如水深,那有见怜时!”怜爱你的心像莲子,一旦落入茫茫的秋水,幽沉水底,那苦心就只有自己明白了;年年岁岁的无穷无尽,正如水深的永不见底,那么这“莲子”何时才见到“莲花”,我“怜爱你”的心何时才被“见怜”呢?
又加上采莲的“采”双关着“理睬”,所以“采莲复采莲”就象征着努力的追求。而“枝”又双关着“自”,所以“独枝莲”又双关成“独自怜”。“隔水抛莲子”(唐皇甫松句)变成了调情的好比喻,“还续采莲歌”也是爱情中峰回路转的双关语,“君心不似莲心短”(明王彝句),莲子的绿蕊长短也是好的比拟,“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温庭筠句),连莲花的蕊心也像洛神水波上的袜子,“秋房结得新莲子”(元张昱句),莲蓬莲房竟就是心房呢,莲的根茎花叶、莲子莲心、莲房莲蕊,根根丝丝,叶叶瓣瓣,浑身都是爱情呀!
如此一朵可爱的莲花,在莲叶下展露娟娟的鲜红,清人陈允锡以一字至八字的累增式咏《莲》,见于《亹斋诗删》,如果将诗由下往上读,就像一张巨大遮阳的荷叶:
多情处藕断又丝连
粉香零落晓风前
似啼别怨娟娟
清露湿红鲜
出水嫣然
叶田田
堪怜
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