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人杜牧的《赠别·其一》云: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当代诗人冯唐也说:“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由此衍生出“春风十里不如你”,用以形容青春美少女。如果用来形容美食呢?是不是也很贴切?世间万物,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也!
春天是美食美品最为集中的季节,提及最鲜最美最入诗的,相信小伙伴们都能数落出很多种,而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那样生动的形象——团团圆圆的,呆呆萌萌的,叫声咕咕咕咕的,是什么物儿呢?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河豚,仿佛一只吱吱呦呦叫唤的小白猪、小黑猪、花小猪,连名儿都是动感十足,魅力四射。河豚本称河鲀,因其外形似“豚”,又常在河口一带活动,江浙一带俗称河豚,而山东则称艇巴,河北叫腊头,广东称乖鱼或鸡抱,广西则叫龟鱼。其味道鲜美,质地鲜嫩,营养丰富,是一种名贵的高档水产品,被誉为“菜肴之冠”。
早在春秋时期,长江下游地区的人们就有吃河豚的习俗,河豚就被列为美味珍品。到了宋代,食河豚之风更盛,素有“不吃河豚,焉知鱼味?吃了河豚,百味皆无”的说法。而最为我们耳熟能详的古诗,则是北宋文学家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诗云: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诗人通过描绘初绽的桃花、嬉戏的鸭子、河滩上的蒌蒿、芦苇的新芽,抒发了对春天的礼赞之情。当然,此时最令人欣喜的还有江中的河豚。为何把蒌蒿、芦芽与河豚并列呢?原来大吃货苏轼是晓得其中奥妙的。苏轼的学生张耒在《明道杂志》中记载长江一带土人食河豚,“但用蒌蒿、荻笋即芦芽、菘菜三物”烹煮,认为这三样与河豚最适宜搭配。由此可见,苏轼的联想是有根据的,也是自然而然的。
河豚以暮春最美,但其卵巢、肝脏、肾脏、眼睛、血液中含毒也最剧,处理不当或误食,轻者中毒,重者丧命,固有“拼死吃河豚”之说。素喜猎奇、不放过任何美味的苏轼,岂会有不吃河豚之理?他显然是多次品尝过河豚,可谓“死里逃生”,一饱口福。他赴任杭州通判仕途受贬,途经石首,吃了久负盛名的长江鮰鱼,即兴赋诗《戏作鮰鱼一绝》:
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
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鳞。
他把石首鮰鱼与多次品食过的河豚相比较,认为这人间美味是天公与河神赐予的,是大自然的精灵。苏轼被贬岭南的时候,还写过一首《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其中有这样的诗句:“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苏轼认为,只有丰腴美味的河豚可与荔枝相媲美。
大诗人苏轼对河豚之美的痴迷是无人可比的,“拼死吃河豚”的故事相传即源于他。据宋人孙奕的《示儿篇》记载:苏轼谪居常州时,当地有一个善烹河豚的人邀请他去品尝河豚,想借他的名气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没想到苏轼应邀赴宴后只顾埋头大吃,大家有些失望。没想到苏轼吃完后放下筷子,大叫一声:“也值得一死!”众人听到后无不大悦。苏轼认为,为了如此美味,就算被毒死也是值得的。
明人谢肇淛所著《五杂俎·卷九》也记载了一则“冒死吃河豚”的故事:某外乡人到吴地,当地人请他吃河豚。临行前,老婆不由担心,问他:“万一中毒了,怎么办?”他说:“主人一番盛情怎可推却,况且我久闻河豚美味,也想尝一尝。假若我不幸中毒,用粪汤一灌就全都吐出来了,不会有事的。”及至宴席,渔民说今夜风大,未能捕到河豚。一干人便改换菜肴,酣饮至夜。外乡人醉归分辨不出家人,老婆问话,他干瞪两眼而不能答。其妻大惧,急声曰:“吃河豚中毒矣!”其子于茅房取来粪汤,撬开嘴急灌若干。良久该人酒醒,见家人围在身旁,便问缘由,其妻告知所以,彼此讲明,方知大误。
被誉为宋诗的“开山祖师”“宋诗第一人”的梅尧臣却反对“拼死食河豚”,他对品食河豚是理智的。有一次,梅尧臣前往好友范仲淹任职的饶州做客,范仲淹邀请他一同游庐山。在酒宴上,有一位来自江南的客人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河豚的美味,范仲淹表达了极大的兴趣,梅尧臣则认为,为了享用河豚的美味,竟要冒生命危险,这太不值得了。他即席创作了长诗《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诗曰: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
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謢复矜夸。
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
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
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
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梅尧臣阐述河豚虽为佳品,但其毒足以害命,若烹饪不当,后果不堪设想,还不如吃一些寻常的鱼虾来得安全。如果冒着生命危险去品尝河豚,那么就不是南人所称的“美”,而是骇人的“丑”或“恶”。
北宋文学家欧阳修看到梅尧臣的这首诗,非常赞赏,因其晚号六一居士,他的诗论为《六一诗话》,其中有点评梅尧臣该诗的:“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而成,遂为绝唱。”因为欧阳修的称赞,梅尧臣得了个“梅河豚”的“雅号”。其实,欧阳修只是截取了梅诗的前四句,掩盖了其本意,反而使其成了吃河豚的“代言人”,梅尧臣有点儿冤!
不过,尽管河豚有毒,但对其肥嫩鲜美滋味大加赞赏者,大有人在。南宋初年诗人王之道在《南乡子》有句:“试问荻芽生也未,偏宜。出网河豚美更肥。”刘克庄也称:“莫因山鸟啼榕树,便忆河豚饱荻芽。”南宋抗金将领辛弃疾对河豚也是念念不忘,他在《蒌蒿宜作河豚羹》一诗中说:
河豚挟鸩毒,*人一脔足。
蒌蒿或济之,赤心置人腹。
他认为河豚固然挟毒害命,可蒌蒿佐之不仅可提鲜增香,还能解毒。他在另一首《菩萨蛮》中,更是快意地咏颂:
江头杨柳路,马踏春风去。
快趁两三杯,河豚欲上来。
清初词人、学者朱彝尊在《鸳鸯湖棹歌》中,急切期盼道:“听说河豚新入市,蒌蒿荻笋急须拈。”看来,诗人们无法抵挡河豚美味的汹汹来袭。
河豚之食也有其道,只要经专业厨师仔细处理,烹饪得法,自然可一品其美味,更何况现在市面上大都是养殖的河豚,其毒性微乎其微,大可不必担心。现在作家、美食家汪曾祺曾说,“剔除了有毒部分的河豚,犹如洁本《金瓶梅》。”“六十年来余一恨,不曾拼死吃河豚。”人生在世,唯有美食不可轻易辜负了,河豚鲜美,只有懂吃才美,只有吃了才不留遗憾。
-作者-
刘琪瑞,男,山东郯城人,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声》《乡愁是弯蓝月亮》和小小说集《河东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