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油翁》的故事,大家都说是熟能生巧的道理,但我认真打量了卖油翁的眼神后,觉得好像并不这么简单。
陈尧咨算得上个好官吧?但就是脾气太坏,都坏到“刚戾”的地步了。
也就是不但狂妄自大,盛气凌人,别人的意见都当狗屁,还粗暴乖张,甚至残暴凶狠。据说他用刑惨重,动不动就会把人乱杖打死。
这样一个人在卖弄自己最自得的绝技的时候,那卖油老头竟敢“睨之”,还只是微微点头而已,岂不奇怪?
就是我这种不大敢有脾气,更不敢杖打谁的,只怕也要生气。我这箭到底能够射人,你那油只能炒菜。你能跑也跑不过箭,我却不是油葫芦,会任凭你放稳了徐徐往头上倒之。
就是论“睨之”,我也未必输给你,斜眼看人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我们再看欧阳修写此文的缘由。他被人中伤,觉得很没意思,就自己要求放了外任。老先生是在到了亳州时写的此文。
到处都是自以为是,自以为了不起,动不动就要对别人“戾”一下的人,这是不是该批评教育?
所以卖油翁就挑着担子,来“睨之”了。谁不会“睨”似的。
只不过这“睨”和那“睨”不是一回事。
你“陈尧咨”们的“箭”是射的不错,但你别玩成冷箭、暗箭。
你天天射天天射,当然射得不错,但不过“手熟尔”,大家都一样的,其实谁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有本事,我也有本事,你我又何必文人相轻,互相瞧不起,动不动就盛气凌人、恶语中伤、倾轧打击?
你看人家卖油翁,跟我们都是一样的能力,人家做啥了?不过你练你的武,我卖我的油而已。
他是觉得你太过分了才出来“睨”的啊,大家好好想想吧。
所以我就觉得:熟能生巧,这当然是一切学习的法门,但欧阳修先生很可能还是有隐晦的。
他希望“陈尧咨”真能收起他的坏脾气,容得了别人。即便是的确很有本事。
故事末尾,陈尧咨的笑,应该算的确心悦诚服吧?可能也不好意思,毕竟他前面那么咄咄逼人。
而他的“遣之”——挥挥手,你走吧——这很符合他的性格、身份:我不治你的罪了。欧阳修果然是文学大家,编故事也细节真实,逻辑合理。
陈尧咨这暴脾气都改了呢!于是卖油翁这散淡老人的“搞事情”,就有了双重价值。
由此可见,卖油翁不易,写文的人也不易,劝诫不得其法,风险系数蛮高,欧阳修一定是揣了小心。
时代不同,性格不同,卖油翁若在金庸笔下,大约就不会只往铜钱口倒油了,尽管他也有曲笔。
那油会变得滚烫,如蛇游走,打落陈尧咨的箭,逼得陈尧咨手忙脚乱,满地啃土也难说。反正金大侠的教训人绝不会这样云淡风轻。
他的信条大概是不打一顿,就没什么道理好讲,揍完了,揍服了,道理才比较通顺。这一点很像袁枚的《卖蒜叟》。
《卖蒜叟》也是一篇名文,一般说法,都是这故事是教育我们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具体说,就是不要有点能耐就沾沾自喜,老子天下第一,好好学习,才能天天向上,人要进步,就得谦虚。
但我认为卖蒜叟的眼神也需要有所确认。
《卖蒜叟》的故事,大体是这个样子:
南阳的杨二,武功很厉害的,当武术教练的时候,去看的人多得就像周杰伦的演唱会。
可是等他遇到卖蒜的老头,那就完蛋。
卖蒜叟远比卖油翁气人,他不但要“睨之”,还要咳嗽不断,揶揄不断,怪话连篇。
这样的人自然欠打,只是一个卖蒜老头敢这样做,总不至于认为自己的蒜可以辣死杨二吧?但是杨二还是忍不住了。
他先一拳把一堵墙干倒,然后就问,老头,这个你能吗?
老头说,我不能。但你的拳能打墙,却不能打人。
杨二气坏了!墙都能打,打不了人?你要不要试试?打死别怪我!
卖蒜叟说,好啊,试试就试试。我已经快死的人了,能成全你的大名,死就死了。
于是这两个人就立下了生死文书。
随后,卖蒜叟还把自己绑树上了,解开衣服露出肚子,绝对是帮人帮彻底的节奏,这气得杨二连谢谢都懒得说,他退后十步摆好取势,一头就冲了过去。
杨二一拳击中,老头一声没有,大约是死了吧?然而奇怪的是,杨二忽然跪倒磕头:晚辈知罪!俺再也不敢了!
原来老头没事,杨二的拳陷在老头肚子里,抽不出来了。
老头直到杨二哀求了好半天,这才肚子一挺,把他放了。杨二那一下,竟跌到了旁边一座石桥之外。
而此时,老头已经背着他的大蒜走了,谁问,也不说他姓甚名谁。我叫卖蒜叟。
……
大家看,卖蒜叟身份低微,是个老人,一般习武之人,老师都要教的,不能恃强凌弱,要好好做人,多做好事。武功到了高等,那就追求修养,更与众不同。
卖蒜叟就算有毛病吧,那本也可一笑而过的,再出格,就跟疯老头差不多,你说你一个粉丝如云,能一肩扛起两艘船,几百个船工拿船篙一起上都打不到的高手壮汉,跟他计较什么?
他怎么都不至于死吧?可是你不但跟他立了生死状,还允许他把自己绑住,连后悔躲闪的机会都没有。更狠的是,你面对一个老人,要后退十步出拳,竟是怕他不死的样子。
一个人能如此做,可知他平时有多心胸狭窄,凶狠不仁,所以卖蒜叟真正是来*他凶气的。最仁慈的*法。
他那眼神不是瞧不起杨二的武功,而是厌恶他的为人。他最想告诉粉丝们和杨二的,其实不是天外有天,学好技能,多多赚钱,而是要做个好人。
人做好了,没武功,没粉丝其实也不要紧,人做不好,有武功,有粉丝,反而会带坏人,成了祸害。你看我,卖大蒜不也挺好?他当然远比杨二有资格做师傅,做偶像,做大师,做精英。
幸福感是什么?
心理学家尼克·维格纳尔说,人的价值观是不同的,有人觉得刺激的生活是幸福,有人觉得安全平淡是幸福,有人觉得赚钱很幸福,有人觉得世界和平是幸福……
所以他认为,幸福其实是选择问题,也是一个减法问题,它还是一个利弊权衡,利益核算的策略问题。内心的满足、平静、和谐,一定是最基本的东西。
总之无论是要什么吧,既不能太与自己为敌,也不能太与世界为敌,太与自己为敌,满足、平静、和谐就无从谈起,太与世界为敌,那找上门来的就不只是卖油翁、卖蒜叟了,人家肯定也不会只是睨之。
大师的睨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我的肚子那么厉害,这拳头你别想收回去。
(今天很懒啊,晚上赶紧赶了一稿。)
文 | 九鸦
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