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我,父亲和每一位我所崇敬的先生离去都是鲸落,他们的骸骨已然埋进土里,多少年过去,一如大山里的石块,音容、故事尚可流动,像水,也像泥土,只要有水,就有生机,总能在适宜的季节繁衍出绿叶、花朵,结出数不清的,叫不出名字的果实。
年复一年,那种子复又落进泥土,一颗芽,一簇苗,一棵树,向上向上,在蓝天里涂鸦出神奇的文字和剪影,泥土里的根脉也会同样向深处伸展,滋养暗界众生,成为一棵有着遮天蔽日树冠和浓密根须的巨灵之树,就像鲸落。
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我都会伫足在树下,读树枝和叶子在蓝天上划过的痕迹,读你,读先生,也读自己。
也看树下小生灵执着地修建堡垒和窝巢,看他们惊奇地发现天空中掉下的“巨大食物”,兴奋地召唤伙伴们,排着队快乐地往洞穴中搬运。
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蚂蚁过河的故事,洪水泛滥时,成群结队的蚂蚁会在最短的时间里紧紧地抱在一起,慢慢地结成一个很大的“蚁球”。而后滚进河床里,向彼岸移动,这期间外层的蚂蚁会有很多被水冲走,但蚁球终会滚过波浪,登上新的土地,至于这期间抱在一起的蚂蚁是如何内外换防,辨别方向,如何决定生死去留的,不亚于解读一部三国,甚至《论语》。
还想牵父亲的手,才知道时间已经远去。
南方一些地方,直接称年轻人为后生,其实,父亲也不过是大了自己一些年岁的先生罢了,一先一后很直白,先生能给予的真的很有限,后生总是仰望着,期许很多,或许不仅仅有食物,还有蚁球避险过河的故事。
人生总是美好的,饮食男女,繁衍生息,授之以鱼,为人父母,也可以期许更多,授之以渔,传道解惑,使生而知行,行而达观,不仅独善其身,尚能兼济天下。
前者至亲为父亲,而后者已不仅限于年龄,更多尊于思想和启迪,才堪当先生。
这之间既无隔膜,也无泾渭,前者至亲为父亲,而后者已不仅限于年龄,更多尊于思想和启迪,才当称之为先生。这之间既无隔膜,也无泾渭,曾国藩一生为人称道,可是若不专门研究清史,很少有人知道他组建湘军,征战南北,兴办实业,辅佐皇帝鞠躬尽瘁的丰功,流传最深远的,却是《曾国藩家书》,这里能看见一个无奈的哥哥,一个不断修正自己的先生。
曾国藩总结说:
官宦之家,一般只传一代就萧条了,因为生活过于优渥,家中大多纨绔子弟,商贾之家,家境殷实,若勤俭持之,一般也能传三代,耕读之家,也就是以治农与读书为根本的家庭,可兴旺五、六代,而讲究孝悌、躬亲践行,以和治家的家庭,往往可以绵延十代八代,甚至更久远。
父亲、先生们骸骨之上营养,后人还能汲取多少年?有多少思想再被承继、光大、拓展、新生,或许,经年以后也能巨若蓝鲸,足以泽被后世。
每每看盗墓笔记那些故事,都会这样想。人们总希望在那些墓穴了发现传世的珍宝,甚至不惜生命,更有甚者几代人以此为生计,称之“摸金校尉”。可注意力总会转到那些考古探险者珍藏的先辈们的残破笔记,标注在兽皮上地图的印迹,因为尚有足够的余温,想起生而为人的执着。
父亲离开以后,母亲将父亲生前的一个毛背心拿给我,说是留个念想儿,也有恩泽后人的寓意,可追忆父亲却总在书篱前,冥想着,或许在故纸堆里能发现熟悉的字迹,不再担心高中时用私下里配的钥匙,偷偷打开书柜会被父亲发现。
父亲虽然没受过高深的学历教育,在那个当年,他很努力,一个木匠家庭出身的苦孩子,很小就独自一人去远在他乡的师范分校读书,书包竟是爷爷用木头做成的。
每逢暑假、寒假要步行回家,上百里的山路啊,不知暗地里会不会委屈地流泪,或许来不及流泪,而是只顾心疼脚上的鞋子“踢烂了,开学穿什么”。
这条山路,走得很辛苦,一个大山里的孩子竟走进了北京,读了炮兵学校,做了军官,再后来,做了父亲。在南方记忆最深最多的,就是父亲拎着背包黎明前看着假寐的哥哥和我,悄悄去车站的情景。
转业到地方后,进了一家企业,正是文化革命的尾潮期和接下来平反冤假错案的年代,父亲的字写得很好,文笔也不错,总会以各种名义被抽调到机关搞文字材料,实际上是高知出身的主任惺惺相惜,不忍父亲拿惯笔的手忙碌在车间里。
也许是所处的那个特定年代,愿意写字的父亲竟没有留下书信、日记之类的东西。
父亲于我,是父亲,也是先生,这是父亲走后很久,才深深意识到的。军人积习的他,严苛自己,却很少强加于人,每逢选择的路口,他总是微笑着,鼓励着,似乎我做的每个决定,都足以让他欣慰,直到后来自己当了父亲,终于懂了心里那种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孩子的复杂感受,无论如何选择,都是满满的欣喜,满满的期许。
追忆父亲和先生们,既不是清明,也不是重阳,看众人在街区在路口纷乱地燃起黑黄的香火时,祭念是敷衍的、含混的。
大地复苏之季,春暖夏初之时,树木又开始新一轮的生长,树干粗壮了好些。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冒出新绿,到处都是的新鲜的味道。或是一树葳蕤,或是一树浓阴,蓬勃的枝叶写意地生长,分割着蓝色的天幕。
那绿色,那蓝天,会直击心底,顷刻间一念汹涌,叶也思念,云也思念,泪目不及掩饰。
爱因斯坦说,“当两个光子在真空中相互碰撞,光就能转化成物质,能量即物质”。思念是一种光,文字也一样,那么,鲸落或许是另一种生命的存在吧。
答应父亲,也答应孩子,每天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珍惜有星有月的夜晚,也珍惜檐下听雨的禅宗时分,珍惜生,也珍惜终。
答应爱人,也答应自己,期许父亲和先生们的期许,牵手经历未曾经历的,直到化作一撮泥土,长成一棵大树。
生,当似鹏起,终,当如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