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闹铃把我从一个梦中吵醒，我伸手关掉了它，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我正在梦里跟姥姥说话。姥姥去世15年多以来，我第一次梦到姥姥。梦里的我处于半清醒的状态，不敢相信又特别惊喜，因为自己知道刚失去了外爷爷，姥姥也走了很多年，但是看着姥姥那么清晰的面孔，身穿蓝色的对襟褂子，步伐矫健的来回走动着，正在西屋厨房里做饭，自己确实很惊喜，心里默念着我只是失去了外爷爷，还有姥姥在。梦里我没有敢问姥姥：“您还还活着”，但激动的问了姥姥：“您身体还很好呀”，姥姥答复到“身体不行了，老了”，短暂的梦里夹杂着很多其他人，但是我却认认真真的看了姥姥，是我看的最仔细、最清晰的一次。
这个梦应该源自2021年3月2日早晨，我为外爷爷守灵一夜后去了多年未至的老院子，那是姥姥和外爷爷亲手缔造的家园，承载着我儿时的记忆，我一定要看看外爷爷这么多年独自生活的地方，以此缅怀。早晨我踏着泥泞穿过一条狭窄的胡同，看着周围熟悉而陌生的院子和残缺的墙垣，来到了自己魂牵梦绕的老院门前。拿起钥匙开门，手显得特别笨拙，换了把钥匙才打开了锁。因为门是可折叠的，我边推门边抽门闩，手指头被门闩挤了一下，钻心的痛随之而来，我那一刻还自嘲，真笨，但是大脑随即告诉自己，这是姥姥外爷爷在疼我，无法言语，只能用这种方式。后来几天被挤的手指没有泡，也没有淤血，我内心更加确定，这是姥姥外爷爷在疼我。
驻足在院子里，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院子的格局没有变化，但是原来的小南屋已经改成了敞棚，外爷爷的三轮车在里面静静的等待着，但它或许不知道，主人在明天就要永远的离它而去，此刻的我眼泪夺眶而出，外爷爷的逝去，在我内心里仿佛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我缓缓推开了堂屋的木门，收拾的很整洁，浓郁的生活气息让我一下忘记了悲痛，记忆一下拉回到了2021年正月初十的那个周末。
由于外爷爷年龄大了，身体也一年不胜一年，加之外爷爷一直在说春节后二、三月份他可能就要走了，儿女们看着外爷爷饭量尚好，也经常骑三轮车赶集，出去聊天等等，认为他老人家身体还好，也就没有把外爷爷说的这些事太当真。即便如此，儿女们还是想好好的照顾外爷爷，让他享受一下儿女们的侍奉，因为外爷爷从来都不麻烦别人，甚至自己的儿女。正月初九，儿女、女婿们便相邀在一起帮着收拾了老院子，并协商好了每人照顾外爷爷半个月。
农历初十这天正值周末，我给妈妈打电话，正赶上爸爸妈妈在商店买外爷爷日常用的东西，水桶、锅盖、碗、桌布、痰盂等等，我一边听着一边提醒着妈妈。到了外爷爷的老院子，爸爸开始归置煤气灶和电线，妈妈给外爷爷洗衣服。其间，我们母子也一直在商量怎么让外爷爷吃的舒服点，住的舒服点。
我在电话里想象着外爷爷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提到了妈妈买的软面包，妈妈让外爷爷吃一个，电话里传来了外爷爷“前院里还有一箱，干嘛还买这个”的声音，妈妈说这个软，外爷爷就吃了一个。过了不久又吃了一个，那一刻妈妈告诉我，外爷爷有点低血糖，经常会饿，我告诉妈妈要给外爷爷买点糖装在兜里，妈妈说外爷爷有痰，不宜吃糖，回头拿些冰糖过来，可能还好点，我还提议妈妈卖点梨和冰糖一起熬了冰糖雪梨水给外爷爷喝。
后来妈妈问外爷爷要了新院子的钥匙，去看看有没有衣服要洗，我跟妈妈通着电话，妈妈还说看你外爷爷把钱放的各处都是。 收拾了要洗的衣服，和床上的300块钱，就回了老院，把钱交给外爷爷的时候，我清晰的听到外爷爷说：“那是假票子，还是上次被骗的那300块钱”。因为外爷爷心善，坏人以换零钱的方式用假钱换取了外爷爷的真钱，后来外爷爷又见到过这个人，那人还腆着脸问外爷爷要不要钱，外爷爷没有找他事让他走了，这就是外爷爷心善的写照。
十一点多的时候，妈妈准备做饭了，因为没有买到猪肉，妈妈打算给外爷爷炖鸡腿，此刻外爷爷说：“家里有猪肉”，妈妈很惊讶，因为她早晨来的时候就问了好多店铺有没有猪肉，硬生生没有买到，问外爷爷：“dada，你从哪里买到的猪肉”，外爷爷就把他有一天下午一点去镇上，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买了猪肉和五斤水饺的事说了出来，那一刻我清晰的感受到，别人嘴里说的外爷爷糊涂了，其实只是感觉，外爷爷内心实际很明白，他会把所有的事都想周全，不麻烦任何人，包括他为自己后事亲自准备的棺材、盖棺席、孝绳（苘麻）等等。外爷爷一生都是如此。
上午的电话直到吃饭，下午约莫着外爷爷应该吃完饭了，我又拨通了电话，把自己惦记的事又聊了起来。外爷爷耳背，我在电话的一头扯着嗓子喊，因为知道外爷爷有想给他失踪的伯父和叔叔出殡的愿望，但苦于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无从办起，我就特别想了解一下外爷爷的想法。电话一端，外爷爷娓娓道来：“自己没有什么心思了，但是从他本人来说，有意愿为村里的烈士立碑”。我当时听了以后突然想：“外爷爷的伯父和叔叔都是被抓壮丁而失踪的，外爷爷是不是让我了解一下看看他们是不是烈士，是不是可以立碑？”但是外爷爷接下来的谈话颠覆了我的认识。“张黄庄村有五个张姓的烈士，但是现在没有人管，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给他们五个人立碑”，外爷爷一心为公的思想一下感染了我，让我有了想重新认识外爷爷的冲动。
“外爷爷，我有个不太合适的想法，您听了别生气”，说这些是因为我感觉有些不敬，心情特别紧张，但又不想留下遗憾，外爷爷听到我在电话里的喊声，应允着说：“不生气”。后面就提到外爷爷百年之后我想给他们两位老人立碑的事情，外爷爷沉默了一会，语速很慢的说到：“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一直没好张嘴说，我有七个外孙，值得立个碑了”。那一刻我心里突然轻松了，我猜到了外爷爷的心思，不愿意要求别人的他第一次吐露了心声，我继续问外爷爷在村里做了哪些事情，获得过哪些荣誉？外爷爷说都不值得一提，但是还是思路清晰的说了他的一些经历，这些在后记（悼词的一部分）和碑文都会提到。整个下午外爷爷都很开心，还跟我说会让邻家近门的舅舅将材料写好给我，我还跟外爷爷说我要将这些编辑成文发到网上，永远的留存下来，但外爷爷没有留给我们时间。
再后来还说到了很多时事政治和自己外孙的工作生活情况，包括自己的一些看法，让我再次感受到了外爷爷不仅没有糊涂，反倒是比很多的年轻人活的明白，那一刻颠覆了我很多对外爷爷的认识。一个多小时的聊天成了最后的遗言，心里些许安慰的同时又懊悔没有跟外爷爷聊更多的事情。
回忆再次拉回到老房子，从客厅推门到东间，屋里昏昏暗暗，我推开南面的小门，屋里马上有了光亮，房子已经有了裂缝，外爷爷还是用的很多年前那张刷着黑漆，有着雕花围板的老床，我曾经也跟着姥姥睡在这张床上。我摸索着找到了灯绳，打开电灯后，看到了外爷爷卧室的场景，感受到外爷爷多年以来孤独的生活在这里的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横流。墙上挂着的一袋袋的佐料让我心里有了一丝宽慰，外爷爷虽然孤单但是他依然怀有一颗认真生活的心，也许他老人家从做饭中能获得有一些欢乐，因为他曾经教女儿、女婿、外孙们怎么做红烧肉，曾经是厨师的他每到过年的时候都是亲自下厨，他老人家亲自做的酒肴是我儿时最羡慕的吃食。墙上挂在最外边的是一兜果丹皮（类似山楂糕），看到这个零食的时候我又心酸了，再次回到了对姥姥的回忆里。
姥姥是一个普通的农村人，很少出去，每次我到姥姥家，总能看到姥姥笑盈盈的出来迎接，第一句话总是：“刚刚（我的小名），来了”，我总会开心的应到：“姥姥，您好吗”，写到这里泪水又不听话的跑了出来。进了屋里，姥姥第一件事一定是拿出碗，用勺子盛了糖放在碗里，倒开水让我喝。我也总是会乖乖的坐在板凳上，大声的跟姥姥聊天，直到回家。因为我总感觉姥姥很孤单，我去了就要陪陪姥姥，但这样的美好在我读完大三就戛然而止了。2005年夏天，我跟同学约好要在学校准备考研，不回家了。但是7月十几号的时候，我感觉心烦意乱，特别想回家，没有跟共同备战的同学说什么就直接回了老家。到家后，妈妈没在家，爸爸告诉我说妈妈去医院了，当时我还担心是妈妈身体不好，后来得知是姥姥病了。下午我跟妈妈一起去了医院，看到姥姥躺在病床上憔悴的样子，忍不住哭了。姥姥还认得我，我就陪着姥姥，一下午的时间，给姥姥揉揉额头，喂喂水，姥姥状态也挺好，喝水的时候感觉都恢复正常了。但是姥姥的手时常去抓墙，姨妈此时就会拉着姥姥的手，姥姥会用力的掐姨妈的手，此刻我将自己的手递给姥姥，姥姥抓住后就停止了掐的动作，因为知道这是外孙的手，她舍不得。
第二天，姥姥病情突然加重，医生让回家，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有点接受不了，开始痛恨自己不能创造条件送姥姥去更加好的医院。姥姥回到家以后，一直是昏迷状态，我趴在姥姥床上，帮姥姥剪了塞满墙灰的指甲，妈妈和姨妈帮姥姥整理了头发，外爷爷坐在门旁边安排着姥姥的后事，院子里匠人们正在匆忙的用新伐的木头给姥姥做着寿材，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恐惧，亲爱的姥姥就要离我而去。
姥姥年轻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出嫁后还要照顾着自己的弟弟妹妹，直到他们都结婚出嫁。姥姥简单的嫁妆在小姑子出嫁的时候又给了小姑子，娘家婆家两边照顾着姊妹，但从来没有怨言。姥姥从来不跟别人吵架，年轻的时候，因为外爷爷公心处事，有本家邻居跑到院子里谩骂，姥姥一直在屋里呆着，不会还口。姥姥家亲戚在困难时期经常到家里来吃住，走的时候还要带走粮食，姥姥也从无抱怨。姥姥会在家里一直忙碌，吃饭的时候自己都是躲在一边，抽一支烟休息一下，很少到桌子上一起吃饭。姥姥疼爱孩子们，将好东西都留给孙子辈们；没有玩具的年代，姥姥就用纸剪小人、花朵哄着小孩们。这就是平凡而伟大的姥姥。
姥姥的离去让我一下失去了斗志，整个暑假都没有回学校，想放弃考研，是外爷爷的存在让我继续向前。十几年来，外爷爷身体一直很好，自己生活，骑自行车外出，为孩子们操劳，一切都让我感觉着外爷爷还很好。每次跟妈妈打电话都会问：“去看外爷爷了吗？”，每次见到外爷爷，他也总会说，我的身体还行，多亏了*妈找到的那个药，要不然60多岁的时候可能就不行了。外爷爷能骑自行车、牙齿很好，能啃骨头等超出同龄人的方面，一直是我跟别人炫耀的事情，内心期盼着外爷爷能够活到百岁。
直到2019年的冬天，外爷爷因为轻微脑梗输液导致的消化道出血而住院，输血不能吃饭的要求让外爷爷对医院有了恐惧，期间的一次昏迷让我们也都意识到了外爷爷年龄大了，随时都可能出现危险。出院后外爷爷恢复的很好，跟着舅舅在新院子里住着，状态恢复到了从前，但是不幸的是除了门牙，其余牙齿都齐刷刷断了，身体也不断消瘦，但是精神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去年夏天的时候还到田地里劳作。2020年入冬以来外爷爷可能感觉到他身体不太好，让他老人家去医院，他坚决不去，后来没有办法，我让爸爸妈妈给买了化痰的药物，后来也没有服用。从正月初十后的一周，我有空就电话问着外爷爷的情况，感觉外爷爷状态也挺好，心里安慰些许。
正月十六，早晨七点多，我醒来就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没有接。不久表弟给我发消息说外爷爷昏迷了，很危险。得知后，我安排买了吸痰器，让妈妈和姨妈做了糖水，又联系了姑家表哥赶过来给外爷爷输葡萄糖，但在来的途中，外爷爷就撒手人寰，享年91（虚）岁。
噩耗传来，让我措手不及，痛上心头，大哭一场。而后痛定思痛，再次为外爷爷一生不麻烦别人的人生境界而感慨万千。外爷爷从昏迷到去世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没有太多痛苦，儿子及四个女儿也都围绕在身边，得以善终。但对于家人，外爷爷的溘然长逝然让大家悲伤不已，心中呼喊着：苍天呐，你为何急匆匆将他交与秋风，大地啊，你为何急匆匆将他揽入怀中！
所有的人都用痛哭送别，92岁的老友在灵前长跪，长叹“好人走了”；同村的残疾老人已经多年没有张罗过村里的百家事，但此刻他说：“我要用实际行动送别大叔”，出殡那天他就坐在凳子上拿着话筒指挥着前来帮忙的人。孙子、外孙、外孙女从外地纷纷赶来，带着无限哀思，悼念曰：
思念、永念，心中思永念，常念，您长眠，我常念！
于外爷爷而言，他的世界消失了。于我们而言，他的精神不朽。我们要带着他的希望，在这个世界继续好好活下去！
外爷爷拥有一颗大爱之心，一辈子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活的明明白白，老天有眼让他离开时没有那么痛苦！
天公作美，外爷爷丧事很顺利，出殡前的一天，按照农村习俗，以外爷爷父亲姓名加以长兄和三弟之称谓制作了两个灵位和灵楼，借杨柳招魂之法，在村外十字路口迎得两位老人的英魂，送至他们父母墓地，按照穴位排列，焚化灵位，让英魂回归父母怀抱，外爷爷之遗愿得以实现。立碑之事定于今年下元节之前的吉日，泪雨之中，以舅舅、妈妈及姨妈名义写下了悼念外爷爷和姥姥的碑文：
哀哀父母，一生劬劳，化育深恩，海阔天长。
铭记双亲，惠及子孙，德高望重，万世流芳。
父亲之德，高山仰止，公而忘私，忠厚善良。
少时家贫，身体力行，勤俭持家，砥砺奋发。
中年壮志，率众登攀，心系集体，成绩斐然。
耄耋之年，耕作不辍，自给自足，乐施好善。
孝老爱幼，有容心细，呕心沥血，永世难忘。
母亲之善，如水润田，慈爱一生，养育子孙。
身为长姊，扶弟助妹，含辛茹苦，独自背负。
作为长嫂，再顾姑妹，拿出嫁妆，兼爱无私。
为了子孙，任劳任怨，以身作则，从无抱怨。
为人和善，贤良淑端，咽苦吐甘，千秋永传。
外爷爷生前，我们一起约定的三件事情，迎取先长辈的英灵、立碑、用文字记载外爷爷的生平，都已经或即将做到，愿外爷爷、姥姥九天之上英灵有知，心慰安息！
后记：
外祖父王公讳瑞礼（1931.5.9-2021.2.27），中共党员，从1962年起，历任张黄庄村生产队长、副*，任职期间一直冲锋在最艰苦的工作岗位上，带领村民连续3年获丰县先进大队荣誉，第一年奖励一台柴油机，第二年奖励三辆手扶拖拉机，第三年奖励一辆五零拖拉机，享誉整个丰县。1975年带领村民建立造船厂，工值达到1元以上，是当地许多地方的工值的十倍以上，先进事迹被徐州市电视台报道。后来带领村民建立养殖场，养殖鸡、鹅和猪，让所有村民吃上了猪肉，为张黄庄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付出了毕生精力。改革开放以后，由于自己不识字，认为自己这个方面的不足会影响整个村子的发展，主动从领导岗位上退出，彰显了高尚的集体主义精神！耄耋之年，依然热心助人，义务为本村82岁瘫痪老人做饭长达半年之久；在得知村里贫困户去世后无条件购置棺材，主动捐献了棺材板，展现了一个共产党员服务人民的高贵品格！
外祖母张氏讳艳侠（1930.4.6-2005.7.18）一生勤勤恳恳，默默奉献，支持丈夫，为家庭和社会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